裂锦坐在厅中,神色复杂:“她要守着你,又不肯让我帮忙。”
云景撑着身体坐起来,光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额上布满冷汗。
裂锦神色不明,静静看着这边。
云景轻轻将凤妩扶到床上,对着裂锦平静道:“我要替一一仙包扎,还请夫子回避。”
虽然不知裂锦为何改了主意,但显然,此刻的和平相处是自己这边受益颇大,这点云景和凤妩一样,都干脆利落得很,根本懒得刨根问底你为什么救我们之类的废话。
云景看着烧得脸颊绯红的凤妩,轻轻说了一声:“凤妩,得罪了。”
他避开凤妩的胸腰腹,动作轻柔和缓,揭下她双臂和小腿那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像是对待珍贵的宝物那般神色郑重。
但伤口已凝结成血痂,此刻撕开敷药,难免又流出鲜血来,与药粉混合。
云景眉头深锁,去看凤妩。只见她额间又冒出了冷汗,定然十分难受,却一声都未发出。纵使在睡梦中,也没有片刻软弱的呻吟呓语。
云景心中一痛,不忍心再看她。
他垂下眼睑,更加小心翼翼地替她处理起伤口来。
天凤力竭昏迷,连命羽都无法动用的情况下,体内血液会自发灼热护主。
云景不知这些,只以为发烧之人会忽冷忽热的,他伸手拿过被子,替她盖好。
一切做好以后,背上伤口早已裂开,他双手有些脱力,靠坐在床边,看了凤妩半晌。
她仍是神志昏迷面色通红,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苦笑一声,突然记起当日凤妩所说的土烧鸡。不知若她此刻醒着,是否又要忍着痛,云淡风轻地调侃起来?
良久之后,她的嘴唇嗫喏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张口唤谁,却最后忍住了。
云景怔怔看着她,心底那种酸涩的感觉又蔓延上来。
他很想要问一问,究竟为何,她要将自己磨砺成这般天地不可摧的坚忍模样?她的曾经,到底经历了什么?
日影缓缓西沉,夜幕轻轻降临,月光斜斜照下。
凤妩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彻骨寒冷。她此前从未发烧过,但她也曾经这样寒冷过。
那是在阵法仙障中,因为失血过多而浑身冰冷。幸好,她的身体早已习惯了,习惯了慢慢蛰伏,习惯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昏昏沉沉间,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握住自己冰冷的双手。这温暖扑面而来,是她从未享有过的奢望,一朝美梦成真。
会是…错觉吗?
许是病弱昏沉之中心智格外软弱,凤妩无知无觉地,唇角微微一弯,口中漫出一丝带着小心翼翼的,声如蚊蝇的,试探的呼唤来:“阿娘…”
短短两个字,柔软,脆弱,却如惊雷撞击山石一般,炸响在听者耳边,带了无边痛意和凄楚。
云景替她擦拭冷汗的手,霎时一顿。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手掌微微握拳,深呼了一口气来平息心底突然而起的猛烈的痛。
许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凤妩只唤了这么一次,便又沉寂了。
后来的万万年,云景总是忍不住想起这雪霜般的寒夜,这清冷的明月,这唯一一次无意识唤了声阿娘的凤妩。
这几日,凤妩云景和裂锦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裂锦将正屋让给了他二人,自己居于侧边的茅草屋中。
低头不见抬头见,视线相撞时,他们互相轻轻点头,并不多话。
一日两餐,也是裂锦做好简单的粗茶淡饭,放于院中石桌上,等着云景来取。
裂锦这番举动,算得上是照顾之情了,可致使凤妩云景受伤的罪魁祸首也是他,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日,云景隔着帘子问道:“一一仙,我可以进来吗?”
正屋只有一件居室,云景便将里屋让给了凤妩,以一道帘子相隔。
等了半晌,也没见里面有动静,担心手上的药物凉了,云景道:“一一仙,我进来了?”
他轻轻掀起帘子,心中猛然一沉。
屋内空无一人,哪有凤妩的影子。
凤妩伤势好多了,在床上躺的发霉,偏偏云景仙又不许自己下床走动。
她趁着云景煎药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凤妩不见,云景心急如焚,怕她出什么闪失被人掳了去,立时出了门。
凤妩抱着大酒坛回来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云景仙?云景仙?”
喊了半天,她好奇地挠了挠额头:“人呢?”
坐了许久,云景还没回来,这下凤妩倒有些着急了,出了院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漆黑,村里为了省钱,都没什么人家点灯,凤妩走得磕磕绊绊。
她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下,立刻伸手想要扶住旁边。
但有一个身影更快,一下子到了凤妩面前将她牢牢抱住,凤妩本能地要抬手出招,却闻到熟悉的清冷香味,立时收了动作。
云景将凤妩紧紧按在怀里,感受到她真实的存在,极度不安而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凤妩,你去哪里了?”声音清冷,带着莫名的情绪,没有像往常那般温和地喊一一仙。
他这样怪严肃的,弄的凤妩有点紧张,她觉得两人现在这姿势有点奇怪,但鬼使神差的,她也没推开他:“我,我就在村里逛了逛啊。”
云景的声音平静,却不知为何让人听出两三分冷峻:“我在村里找过。”
凤妩有些心虚:“你,你没去人家地窖找吧。”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云景一时窒住,不知该说什么。
凤妩敏锐地察觉到云景仙恐怕心情不美妙,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云景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他放开凤妩,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微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没了灵力的加持,凤妩仰头也看不清云景仙的神色。
云景低头见她脸上疑惑又心虚的表情,又气又笑,最终只能问道:“饿不饿?”
凤妩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心翼翼试探道:“你不生气啦?”
云景无奈道:“不生气。”
回去的路上,见她差点又撞在一根杆子上,他无奈牵起了她的手:“我带你走。”
凤妩点点头:“我在黑暗中看不大清楚东西,麻烦你了。”
她生于光明烈火之中,可直视太阳,却不适应黑暗。
原先有灵力加持,可用灵力辨位,如今灵力全失,就走得磕磕绊绊。
凤妩的手温暖柔软,牵着她的时候云景莫名有些紧张,出了些许的手汗。
走到家的时候,见裂锦点了一盏烛光等在院子里,他立时放开了她的手。
不知为何,放开的一瞬间,他心中竟然有股怅然若失之意。
有了烛光,凤妩这才看清云景仙发丝散乱,不少碎发散落在额前,身上还有不少泥土枯枝。
她惊道:“云景仙,你跟人打架去了?”
云景摇摇头,没有说话。
凤妩问完这句话就觉得不对,云景仙这样的温润君子,怎么无端会同人打架。
裂锦目光一闪,刚刚就有不少村民来跟他告状了,说他屋里收留的少年往人家家里横冲直撞的,不知道在找什么,还同村口的阿牛打了一架。
裂锦也不揭穿,指了指桌上的酒坛:“这个哪里来的?”
凤妩挑挑眉:“拿门外挂着的腊肠跟村口大娘换的。”
裂锦:“...你倒用的顺手。”
凤妩瞄了裂锦一眼,撇了撇嘴:“夫子害我们这么惨,拿几串腊肠当赔礼不过分吧?”
裂锦还能说什么,只能摇了摇头:“无妨。”
云景终于开了他的尊口,声音淡淡:“凤妩,受伤不宜饮酒。”
凤妩大大咧咧挥了挥手:“我早就好啦!”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酒坛的泥封。
云景却把手轻轻按在了泥封上。
他二人的手素白如玉,一同放在土黄色的酒坛上,都在无声坚持。
凤妩眼巴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向云景。
这一抬眼,就看见他幽深的眼眸之中有着浓重的疲倦,看起来精神不济的模样。
想到云景仙还受着伤,凤妩心中一软,妥协道:“好吧。”
见惯了凤妩在课堂上“欺压弱小”的样子,裂锦对她竟然也会妥协这个事实感到惊讶,挑了挑狭长的眉,眼神在她与云景之间逡巡。有点意思。
见凤妩滴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盯着酒坛,还有些贼心不死的样子,似乎是想趁裂锦喝的时候偷摸喝上几口,云景干脆将酒坛搬到地上:“山野粗食,想来夫子也用不着美酒相伴。”
见云景仙防范地滴水不漏,凤妩垂头丧气,小脑袋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噢。”彻底死了心。
煮着山野粗食,不配喝酒的裂锦:“...”
酒没得喝了,凤妩有些不开心,抓起筷子敲了敲空碗,催促道:“夫子,快上菜,我饿死了。”
裂锦:“...”
是他脑子进水,是他自作自受,领了这两个大爷回来!
凤妩这顿饭,吃得委委屈屈,时不时可怜兮兮地看向云景仙,无声央求。
可惜,一向百依百顺的云景仙,目不斜视,寂然用饭,端正地连头发丝都不带动一下的。
凤妩试探着说道:“云景仙,这菜好难吃啊,不如”
云景不搭腔,给她夹了筷没有刺的鱼肉放到碗里,眼神却不与她对视。
见云景仙不搭理自己,凤妩只好转头跟裂锦这个“生死仇人”搭话:“夫子,你现在能说说,为何当日突然停手了吗?”
裂锦在夹菜的手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可他心里被凤妩这个问题勾起了往事,原本不怎么好吃的饭菜,就变得更加味同嚼蜡了。
他叹了口气,既然没了胃口,索性放下了筷子不吃了:“不如你告诉我那两位神尊之后的结局,我告诉你缘由,如何?”
凤妩半点亏不肯吃:“好啊。不过既然是夫子提出来的交换,那就该夫子先抛砖引玉才是。”
鬼灵精!裂锦心里默默啐了一口。
裂锦看着桌上的焖茄子,这是他日日都会做的一道菜。
他目光远望,陷入了回忆:“我当刺客,乃是为了一样东西。而他们答应我,杀满五千人,就能让我心想事成。”
凤妩半点不领情:“这些,夫子磕头滚泥塘那日就说过了,不算。”
云景的筷子略略顿了一顿,心里默道,打人不打脸。
裂锦闻言,脸上果然露出一丝羞恼:“你吃着我的,用着我的,住着我的,还要揭我的伤疤,有没有点道义?”
凤妩理直气壮:“是你请我来的。”
要不是你那日发了神者誓诺,我才不会来呢。
裂锦语噎。
他此刻想晃晃自己的脑子,听听里面是不是全是大海的声音。
最后还是云景清咳一声,递了台阶:“不知是什么珍贵宝物?”
裂锦顺坡就下:“我求的那一样东西,乃是‘同泽’。”
凤妩挑了挑眉:“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的同泽同仇扇?”
裂锦点点头:“正是这把象征着袍泽之义的圣品扇器。”裂锦以为她不清楚,更正道:“是同泽白羽扇。”
不应该啊,扇子不是好好在宫里供着吗。
族中避世百万年,怎么可能好端端要暗杀云景仙。
凤妩问道:“敢问夫子为哪族所驱使?”
裂锦摇了摇头:“不可说。”
凤妩又问:“夫子可见过同泽同仇扇?”
裂锦答:“自然见过。”
否则,他怎会答应他们的条件,成为一名刺客。
凤妩继续挑眉:“扇身何样?”
裂锦答:“通身白玉,玉质极佳,扇骨既为扇骨,又是扇面。每柄扇骨宽约两指,共有九柄。展开之时,便可见到镂空雕刻了《无衣》一诗,巧夺天工。”
啧啧,果然。
凤妩嗤笑了一声,不屑道:“这就叫巧夺天工了?”
裂锦瞳孔微微一缩,看着凤妩似笑非笑的脸庞,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凤妩嘴角弯了抹弧度,懒洋洋道:“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夫子这所谓的不可说之人,拿了一把破烂货骗夫子,而夫子,还真就上当了。啧啧,太惨了。”
裂锦脸色瞬间如冰雪般苍白:“你...你胡说。”
不,不会的。那样精妙绝伦的做工,那样强悍的气息,怎么可能有错?
若...若真有错,那他这十几万年的辛苦,又算什么?
凤妩见他这如遭雷击的样子,心情甚好,忍不住凑近了些,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子,别自欺欺人嘛。”
云景见她凑得离裂锦这样近,微微皱了皱眉。
他觉得得找个时间同凤妩说一说,男女授受不亲。
裂锦脸色由白转红,口中辩驳道:“怎么可能呢?”
凤妩坏心眼地嘲讽道:“哎呀呀,看来这个事实对夫子打击很大嘛。”
裂锦有些方寸大乱:“不…不…”然后,仿佛是想要说服自己,他猛然抬起头来:“你又没见过同泽白羽扇,这扇子也未有画像传世,你怎知那是假的?”
凤妩欣赏着他这心神大乱的样子,用手撑着下巴,咧嘴一笑:“我便是知道。”
她的笑容顽皮又恶劣,看得云景不由好笑。
裂锦瞪着凤妩:“你如何证明?!”
凤妩答:“哎呀呀,夫子又何必非要垂死挣扎呢?”
裂锦怒道:“你既然说他那把是假的,自然是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凤妩口中啧啧:“别急嘛,既然夫子如此求真相,那我就委屈一点,做根稻草吧。”
稻草?什么稻草?云景以眼神询问。
凤妩笑道:“夫子如今还心存侥幸不肯相信事实,却也已经这般方寸大乱。等我说完,岂不是要真的崩溃了?那我就好心,来当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谁让你追杀云景仙来着。
云景看着凤妩眼中幸灾乐祸的光芒,轻轻摇头一笑。
裂锦双眼布满血丝,看向凤妩,嗓音因着过度紧张而低哑:“你若不能说出让我信服的论据来,我是不会信你的。”
凤妩答:“好说,好说。这就让夫子知道知道什么叫心灰意冷。”
说到同泽同仇扇,故事便要从那位窃脂神尊开始说起。
凤妩拿过裂锦的折扇,充当惊堂木,啪地在桌上拍了一声,抑扬顿挫地讲起故事来。
洪荒纪,窃脂神尊本名为胭脂。
这样妩媚的名字,却是个英姿飒爽的大美人,女生男相,雌雄莫辨,风流无边。
她称呼母神为卿卿,她既是母神挚友,又是母神麾下左右大统领之一,更是母神的兄弟袍泽。
彼时天地灾祸不断,母神往来奔波,平息灾害,擒杀凶兽。
但凡出征,必有胭脂跟随左右,肝胆相照。
后来,二人不慎落入荒漠深渊,在那穷山恶水之地经历生死困境。
绝处逢生之后,母神决定铸器相赠。
裂锦忍不住插话:“便是同泽白玉扇?”
凤妩不满地再拍了一把“惊堂木”:“别打岔,我都说了,那叫同泽同仇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