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人对小世子精心将养,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小世子的身体还是一日弱如一日,气息奄奄。
听闻某次族会中,谢夫人拖着病体垂泪下跪:“请夫君纳妾。”
也就是那次,谢家主说出了那句传遍天下的“宁绝嗣,不负卿”。
时人钦佩,赞其情深义重。
也有些男的为了维护自己三妻四妾的体面,骂其愧对祖宗。
不过,也只敢私底下骂一骂,谁都不敢惹恼谢家。
无论旁人如何褒贬,谢家主都当耳旁之风,所关心者唯有爱妻与幼儿两人。
你要问东洲女子最羡慕的人是谁,她们十有八九都会告诉你:兰陵谢夫人。
谢家主如此态度,谢家人心急如焚,眼看着一天天孱弱下去的世子,恨不得以身代死。
也有人疑惑,若谢世子当真夭折,获利最多者反而是过继的旁支子弟,为何谢氏如此团结?
世人贪婪,人心自私,谢氏这样团结的根源,在于他们那卷神品术法的奇特之处。
唯有纯净的嫡枝血脉,方能修炼最后三层,达到人剑合一的天人之境。
若嫡枝断绝,不出三代谢氏便要衰落下去。
到得那时,纵然拥有神品术法,也如稚子怀抱千金,任人宰割。
所以,谢氏每一个人都诚心诚意地希望谢小世子能活下去。
他们在凡界大修母神庙,镇压邪祟,又招兵买马,不惜重金派遣弟子客卿除妖斩魔,获得大量怨厄珠,在庙前净化祭祀,以求圣主垂怜。
这个动静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也是谢晚命不该绝,偶然的机会,恰巧被凤尘镜看到了。
凤尘镜每月亲自去凤妩寝殿打扫,看到床上还放着凤妩经常观看凡间的观尘镜,就顺手拿了起来。
凤尘镜还记得,小时候的凤妩一个人抱着这镜子看凡界阖家团圆,每回都不解地问自己:姨姨,人间如此美好,为何这镜子却叫做“八苦”?
忆起这一幕,凤尘镜心中酸涩,抚摸着八苦镜良久。
恰巧就看到了谢晚的事情。
凤尘镜感动于谢夫人怜子之心,又感念他们还记得母神,也欣慰于他们除魔卫道,便冒着风险来了东洲凡界,化身为云游道人,赐给谢晚一个护身符,保他魂魄。
她又探了探谢晚的灵,发现这孩子阳气太旺,导致气泽焚心。
幸而谢夫人误打误撞,给谢晚取了个晚字,带了些阴气,否则谢晚怕是出生当日便要夭折。但这还不够,风尘镜便将谢晚的婉改成了女名,压一压。还告诉谢家众人:待到谢晚十八岁之后才可改回本名。
谢家主和谢夫人将信将疑,看着仙气飘飘的凤尘镜,将信将疑地给孩子改了名。
这护身符一戴,名字一改,谢婉就好了起来,再也不曾病过吐过,喂什么吃什么,茁壮成长了起来。
谢家夫妻感恩戴德,着急忙慌地想要去问恩人下落,却听人说这位道人看了看他们修筑的母神庙之后,在庙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众人都以为是母神下凡显灵,救苦救难。从此之后,万里凡界满是母神庙,无数虔诚信徒前来朝拜。
能不虔诚吗?谢小世子那就是活招牌。
谢小世子活蹦乱跳,凡界强盛和乐,这种带着传奇色彩又结局圆满的故事,素来最为世人津津乐道。
因此,这事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同谢婉之名,也一并传播了出去。
崔啸自小心高气傲,也确实天资不凡,自认为自己在小辈之中当是第一。
几年前一次比试,他与谢婉打了个平手,这梁子就结下了。
哪怕今年谢晚已是十八岁,崔啸还是故意谢婉谢婉地叫他,说得谢晚像个离了母亲就不能活的奶娃娃。
谢晚看见崔啸,只冷冷吐了几个字:“有何贵干?”
不是他喜欢这样隐忍,实在是十几二十年的大兴土木,广撒钱财,凡界入不敷出,国库空虚,与灵魅两界比起来,就差了些。
崔啸在门口被小二拦了半天,说是包厢都有客人了,连大堂里也坐满了人。
作为魅族圣子,何时被人这样怠慢过?立时发了火,非要闯进楼中来。
这一进楼,就看到了谢晚和苍怀薇等人。才有了刚刚那一幕。
崔啸嗤笑了一下,带着轻蔑:“小爷我累了,想要歇一歇。就请“婉婉公子”让一让吧。”
他要恶心谢晚,特地加重了婉婉两个字。他身后的少年们也都附和着,调笑着叫了起来,令人生厌。
苍念舒虽然刚认识谢晚不久,但与崔啸比起来,谢晚就被他划成了自己人。
他当即拍了桌子怒道:“哪里来的混账,说话如此阴阳怪气?”
被人这样一吼,崔啸眼神阴暗了下来,带着几分森寒道:“你,说什么?”
苍念舒冷笑着重复:“没听清?那小爷就大发慈悲,再说一次。你是哪里来的混账,在这里乱叫?”
崔啸何时被人这样辱骂过?
他心中怒急,已是想着如何将苍念舒痛揍一顿。
但他好歹是圣子,魅族将来的统治者,看苍念舒几人的衣衫俱是华贵之物,便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阁下是何人?”
苍念舒仰着下巴,高傲地回道:“苍…姜念舒。”
大势力的少年弟子出门游历,一般都是三四十个人打底。
这姜家零零星星七八个人,怕是什么小门小派出来的。
崔啸面色矜傲:“念书?小朋友是该回去多念念书,好歹知道知道,魅族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苍念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
苍怀薇冷冷道:“坐下。”
苍念舒有些不甘心:“姐姐,他”
苍怀薇道:“你忘记少主叮嘱过什么?”
苍念舒垂头丧气,坐了下来。
小祖宗说过不许欺行霸市,可明明是对方先寻衅挑事来着。
崔啸见苍念舒瘪了气,就换了个目标,向苍怀薇看去。
这一看,眼睛一亮。
苍怀薇是个冰美人,气质冷清飘渺,如空谷幽兰。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恍神,崔啸又用他那种欠扁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苍怀薇眼观鼻鼻观心,无视了他。
崔啸正想发火,远处夙年溜达了回来。
一看这边的场面,他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勾了勾苍念舒的背:“怎么了?”
一盏茶时间没见,怎么就生气成了这样?
夙年眉宇飞扬,面带傲气,崔啸心中升起一股见到了同类人的抵触感,他挑衅地仰了仰头:“你又是何人?”
夙年斜了崔啸一眼:“姜年,怎么,打一架?”
夙年平时最爱学凤妩,将她一开口就是喊打喊杀的嚣张腔调学了个十足十。
崔啸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少年轻蔑道:“你们这一个两个,一会念,一会怀的,家中人都死完了?如此哀悼怀念不已。”
少年眉眼俊朗,嘴唇极薄,瞧着就有些刻薄,当然,说出来的话更刻薄。
崔啸皱了皱眉,觉得不妥,但他没有开口阻挠。
左不过一群不相干的人罢了,回家再教导弟弟便是。
苍怀薇面色沉了下来,冰霜般的眼神可以冻死人。
她握了握手中的鞭子,有些想动手,但她极为尊敬凤妩,想起她说过的话,又忍住了。
羽鳞卫唰地站了起来,个个面色冷凝,视线犹如寒霜,盯着崔氏一行人。
不怪他们这般生气。
两族小辈取名,多有念,思,怀,追,恨之字,更因着这缘故,有许多重名之人。若是年岁差不多的,便会在姓名前加个大小。
便如夙年,他原先唤做夙念,可是与他年岁相近的,竟然还有两个同名同姓的。
大家区分了大夙念,小夙念,小小夙念。原本,夙念被喊做小夙念,这也算了。但不幸的是,又一个夙念出生了。
夙念磨了父母好几年,终于将名字改成了夙年。
这事情听起来好笑,却实在是两族最深的伤痛,不可揭。
犹如龙之逆鳞,不可触。
苍怀薇一瞬间的犹豫,便被人抢了先。她眼前一花,手中的鞭子已被人抽走了。
这身影,自然是凤妩。
她一脚踹中崔啸二弟的胸口,将他踹到在地,还没等崔啸反应过来,又一脚将崔啸也踹倒了。
他二人直直飞起,撞到了身后的桌子之上,撞飞了杯盘碗盏,溅了一身菜汁菜叶。
这还不算完,凤妩紧追不舍,举起苍怀薇的鞭子,一把抽了过去:“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祸从口出。”
这一下抽得皮实,打在人身上,立时破衣见血,看得谢晚头皮发麻。
她鞭法高妙,任崔啸和他二弟如何闪躲,鞭子都如影随形,抽得他们嗷嗷直叫,最后求饶道:“大哥,大哥,我们错了!”
羽鳞卫脊背发寒,脑子里不约而同印出不堪回首的记忆来。
凤妩就算不用灵力,也够崔啸和他二弟喝一壶了。一直抽了十几鞭,她才停下来,一手拿着鞭子金柄,一手玩着鞭尾,眼神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崔啸和他弟弟,又在一众崔氏子弟身上逡巡了一圈,语调似笑非笑:“错哪儿了?”
崔氏子弟脊背发凉,但凡对上她眼睛的,都将眼神避让开,怕被盯上。
这小公子明显就是姜家少主了,他态度这样强硬,一言不合就抽鞭子,自然没人敢搭话。
见众人不说话,凤妩手上的鞭子动了动,似乎是又想举起来,崔啸连忙道:“哪都错了!哪都错了!”
一向心高气傲的崔啸竟然如此爽快认错,谢氏众人都看得有些发愣。
而羽鳞卫,面色古怪,似乎想笑,又带着些同情。
大家都不敢说话,只用眼神交流:帝姬不是说,出门在外,要克制自己吗?
我怎么知道?她还说不许仗势欺人呢。
好像也不算我们仗势欺人?
管他呢,帝姬打着高兴就行了。
只有苍念舒,跟夙年一样也是个脑子抽筋的,问了出来:“小祖宗,你不是说出门在外,不许耀武扬威么?”
凤妩斜了他一眼:“那我就再教你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苍怀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少主所言有理。”
羽鳞卫众少年:“…”
谢晚:“…”
躺在地上全身痛的崔啸:“…”
崔啸狼狈地爬起来,脸上一副忍痛的表情。
他扶起自己的二弟,一言未发,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就想要往外走,却被凤妩叫住:“让你走了吗?”
崔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才开口说话:“你还想要如何?”
凤妩道:“坐下,吃饭。”
崔啸瞪大了眼睛:“什么?!”
凤妩指着自己那一桌的位置:“不坐,再抽十鞭。”
刚刚打斗吓走走了不少客人,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桌,还离他们很远,这一下子就空出来不少桌子。
崔啸闻言,立刻和弟弟坐了下来,看得众人一阵无语。
果然,天大地大,拳头最大啊。
楼中的气氛很是诡异。
崔啸崔彰两兄弟脸上青紫交加,衣服破成一条条碎布垂挂下来,却还是龇牙咧嘴端坐着。
这一桌,有凤妩,谢晚,苍念舒,苍怀薇,夙年,崔啸,崔彰。
谢晚看着崔啸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心情颇好,哼起了小曲,兴致一到,叫了不少美酒。
醉生梦死阁,醉生梦死酒。
“啊哈!”凤妩喝了一大杯,舒服得直眯眼睛:“当真名不虚传。”
这酒恰到好处的烈,还有花果的混合香气,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天南海北地胡吹。
到底是少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何况,刚刚也是崔彰先对家人出言不逊的。
席至过半之时,崔啸虽然没说话,眉头却渐渐没了愤恨神色,甚至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凤妩在向谢晚打听凡界:“谢晚兄,你们来金陵,可也是来除魔卫道的?”
谢晚点点头,看了看崔啸,不忘把他落下,十分坏心眼:“是啊。崔圣子想来也是吧,要不要一起啊?”
见凤妩眼光横了过来,崔啸面色一僵,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
捉弄了崔啸一下,谢晚心中舒畅:“姜兄弟,你们也是?”
凤妩答:“是啊。走遍八个城池,捉尽城里城郊的邪魔鬼祟,我们才能回家。”
捉尽?邪魔鬼祟如何捉得尽?
崔啸当下便想要嗤笑,想了想身上的鞭伤,最后忍住了。但他嘴角已条件反射般地扬起了一半,看起来古怪滑稽。
崔彰却是个嘴贱的,小声嘀咕:“就你厉害,也不怕牛皮吹破天。”
崔啸坐在弟弟旁边,用手肘杵了杵他,眼神警告:要死啊,给我闭嘴。
这一杵动作颇大,兄弟俩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口中响起嘶嘶吸气声。
见他们吃瘪,夙年大声笑起来,喝了一口醉生梦死,对着小二道:“小二哥,怎么不见阁中姐姐吹拉弹唱?”
小二哥笑得机灵:“阁中只有晚上有歌舞,不过众位客官坐的位置是可以‘引蝶’的。”
苍念舒好奇:“什么是引蝶?”
小二嘿嘿一笑:“寻常引蝶,自然是花蜜。我们这儿嘛,自然是这个。”小二将手指头搓了搓。
是什么?夙年和苍念舒面面相觑。
崔啸见他们连这都不懂,表情古怪得很:“自然是金元宝。”
凤妩恍然大悟:“不就是钱嘛,小爷有的是。小二哥,叫你们这儿最好的姐姐来。”
小二激动得快要晕厥:“公子是要请咱们这阁中仙?”
谢晚终于有机会插上嘴:“阁中仙是谁?”
小二自豪:“愿请阁中仙,见得天上舞。每年的魁冠,便被称为阁中仙,这位可是已经蝉联三冠啦。”
凤妩兴致勃勃:“哦?如此人物,自然是要见见。”
阁中仙之舞,人人争相目睹。
引一次蝶,要花费三千两之巨。
凤妩他们坐在这一楼厅堂之中请了阁中仙,小二便默认了他们要请众人观赏。
请众人同赏阁中仙,则要一次万两。
大家都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凤妩这一行人更是天外来客,自然不知道这醉生梦死阁的讲究。
所以,在见到涌进来许多人,还冲这边拱手致意的时候,都摸不着头脑。
只有凤妩高兴地冲大家挥了挥手以作回应。
楼里很快挤满了人,连二楼包厢的客人都走了出来,一个个趴在栏杆上。
阁中仙缓缓上台,鹅黄衣裙,珠翠满头,蒙着浅黄色的面纱,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魅惑十足。
她的眼睛如桃花溪水,明亮柔媚,带着惹人怜爱的风情,正是掉落团扇的那位美人。
阁中仙见了凤妩,目中闪过惊喜,盈盈下拜,行了一礼。
阁中仙不愧是阁中仙,腰肢款软,翩若惊鸿。她手中的丝带飘扬翻飞,舞得人心驰摇曳。一曲终了时,众人就已经一片痴迷之色,当真不负其名。
凤妩率先喝了声彩:“姐姐这舞极妙!”这清越的一声惊破了满堂寂静,众人从如痴如醉中惊醒,四周一时鼎沸起来。
醉生仙听闻她这句话,香腮染红,如盛放芙蓉,又是盈盈一礼,站在台上也不下场,看向凤妩的眼神含了几分羞意,又含了几分期待。
小二哥有眼力见地俯下身来对着凤妩说道:“公子若是高兴,可赠些物什与阁中仙,这也是默认的规矩了。”
凤妩只有一管白玉笛,一只双凤镯,连块玉佩都没戴。
她转了转眼珠看向其他人,发现苍怀薇神色淡漠,面对这样的歌舞,也看不出情绪。
夙年和苍念舒兴致缺缺地喝着酒,还跟崔彰搭上了话,三个人凑在一起,你一颗我一颗地抓着花生米,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却能肯定不是在说刚刚的舞。
崔啸和谢晚大眼瞪小眼,仿佛对方竟然比这仙子之舞还要好看。
一桌子都是奇葩啊!
凤妩勾了勾手,要崔彰将他腰间那块玉佩摘下来:“这么好的舞,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
见凤妩回了神,夙年凑了上来,表忠心道:“小的等着您在加冠之年的倾世一舞呢。”
苍念舒也狗腿道:“就是就是,小祖宗的舞,定为四海八荒第一!”
凤凰善舞,冠绝天下。
无论男女,在一万岁的加冠之年,都会跳一场舞。
奏者,可以是恋人,挚友,亲人。
崔彰毫不心疼地将自己价值千金的碧玉佩摘下,兴致勃勃地打听:“你们从哪里来呀?”
没听过修仙世家还要以跳舞比高下呀。
夙年一拍他的肩膀,给崔彰拍得龇牙咧嘴:“打听这些干嘛?”
凤妩将碧玉佩放在托盘里,让小二哥端上去赠给了阁中仙,阁中仙接过玉佩时,看向凤妩的眼睛温柔如三月春溪,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