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黑集,对于洛萨的普通居民来说是一处吃人的存在。
当一副陌生面孔走进这里的街道时,很快会被几个言谈举止十分得体的大汉拦下询问来意,如果是有“生意”上门,则会在他们的指引下走进街边的某家商铺;如果是不小心误入也没关系,他们会客客气气的告诉你走错了并送你出去。当然,走出去之后能走多远就看个人运气了。
这里只对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敞开,所以叫黑集。就连王城的守备厅都不能随意踏足此地。
虽然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黑帮势力在此盘根错节,但这里堪称是整个诺里斯王国最有秩序的一块土地,大街上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暴力事件发生,更别提一些偷盗抢劫之类的不入流存在。表面上看去这就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但走近了之后你就会发现一切并不那么简单──
门口插着一把刀的理发铺受理刺杀、绑架;
招牌悬挂着信封的裁缝店负责伪造家族徽章、文件、以及贵族血统证明;
还有摆满空酒桶的车行代表走私,悬挂金币的书店贩卖情报,只摆了一张桌子的珠宝行专门回收赃物等等……
索伦回到黑集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街上的行人们纷纷避让,能在黑集里驾车行走的要么是大主顾要么是大佬,没人会蠢到上去找麻烦。
前面不远处就是“三狼”酒馆了,马车驶到索伦身边停下,一支手杖顶在车门处轻轻推开,车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
“好久不见,索伦阁下。”诺里斯王国占据了整个黑山山脉的南端,山里苦寒湿冷,北地人对兽皮这种保温性很好同时又利于行动的制衣材料情有独钟。
来人身穿一身剪裁得体的长袍,看上去十分柔软。索伦认出那是银丝豹的皮毛,因在阳光下周身银丝闪耀而得名。这在诺里斯王国已经绝迹了,唯有山脉北边被兽人所占据的土地上还时有出现,被看作是神圣的象征。
索伦对着来人微微颔首,没有答话。
中年人没有在意索伦的无礼举动,缓步来到索伦身边与他并肩行走:“没记错的话你此刻应该跟随我们的商队前往圣普罗米达。”
索伦嗤笑一声:“真是抱歉普尼兹,但我路上有事耽搁了。”
普尼兹眯起眼睛重复索伦的话:“有事耽搁了?我不明白阁下,你是否“又一次”忘记了我们之间有过约定?我们计划……”
“见了鬼!普尼兹!你在对我说约定!?”索伦站住打断了对方
“刚萨克!记得吗普尼兹?!我走之前请你们照顾好他和他的家人!但最后我却发现他被万箭穿心死在了意雷!”
“告诉我,咱们俩个是不是对“约定”有不同的理解!?普尼兹!”
几个仆人从身后走上来,虽然没有得倒指示,但通常这种情况的下一秒就该他们出场发挥作用了。
可是沉默片刻,神色平静的管家没有理会仆人们探寻的眼神,他认真的就刚刚被打断的话茬对索伦说道:“我们计划您此刻应该前往圣普罗米达,在那与我们的联络人接触,接着由他安排您潜伏在圣殿的队伍暗中抵达希瑟……这本是您跟我的主人计划好的,不是吗?”
“锵”,索伦慢慢拔出腰间的短剑。身后几个仆人再度围了上来,普尼兹缓缓抬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其后,当我们的计划正式展开……无论成功与否,老刚萨克所担心的一切都是多余,他女婿至多两三个月就能回家。
所以当您的老朋友找上我的时候,我尽最大的努力告诉他无需紧张,国王的征兵令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可他却觉得我是在敷衍,反而自己跑去找到了老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您以知晓,所有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如果您因为我没向他透露实情而感到愤怒的话,”中年管家此时的语气变的严肃:“那我真诚向您道歉,阁下。但是不能拿我们所有人的命去换您朋友一个人的。”
索伦执剑的手臂依然紧绷,中年管家此刻却变的有些无奈:“请您先去见见夫人吧,阁下,从您今早进入城门开始,夫人就一直等着见您……”
身后,一条纤细白皙的手臂,从里面将车厢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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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索伦对面两腿叠加坐着,一只手臂撑在膝盖上扶着脸颊,嫣红的嘴角上扬如同盛开的花朵难掩炽热,琼鼻娇俏,流转的双眸仿佛两团火焰跳跃着野性的光芒,柔顺的红色长发从一边脸颊滑落,一只灵巧的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的拨弄着发梢。
索伦坐在另一侧眼眸低垂,回到鞘里的短劍在车厢的地毯上灵巧的旋转,索伦就这样看的出神,完全不在意对面那带着探寻的目光。
“不是一直都希望能回去吗?怎么走了一半不肯走了?”
索伦继续用手指抵着剑柄旋转,没有回答。
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突然伸到了索伦怀里,索伦身躯一僵,可手掌却恍若不觉,自顾自的在索伦怀里摸索着,良久才如同寻到食儿的小兽一般缩了回去,手腕一翻,上面躺着一粒褐色的坚果。索伦看着那弯成小小月牙状的俏丽眼眸,紧抿的唇角终于有一丝松动。
“刚萨克的事我很抱歉,但这一切真的太奇怪了,别告诉我你还没发现不正常。”女子将剥开的果仁含进嘴里,像是在品味糖果一样翘起嘴角。
索伦没有抬头:“你发现了什么?”
“这段时间里,我的人在意雷没有发觉任何一家贵族有调动私兵的迹象──所以我很好奇你在意雷遭遇了多少人的伏击?”
“大概有二百多……没给我们近身的机会,大部分时间是在用'荆棘'压制我们,最奇怪的是当我们开始撤退对方甚至没有追进,连利用地形埋伏的机会都没有。”
“啪”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坚果继续剥开“他们清楚你的底细,如果说是顾忌'荒犬'的实力,不敢与你们正面接触还好说……可对方的表现明明是不惜与你们发生冲突也要夺去云铁,为什么当你们带走马车的时候对方反倒无动于衷呢?这不像私兵们的风格。”
索伦抬起了头“而且我到那的时候,刚萨克的几个伙计在护着马车逃窜……二百多私兵,抓不住几个商队伙计?这更像是──在等着我到来!因为有人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先把刚萨克的财产交到他家人手里!”
“我们的计划被人知晓了,索伦。刚萨克这件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他们在阻拦我们的行动,就像之前几次那样。”女人叹了口气。“是谁传给你刚萨克出事的消息?”
车里的气氛一下压抑起来,直到许久索伦才吐出一个名字:“科里.柯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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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遥远的希瑟帝国,一间昏暗的石殿内,微弱的烛火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声左右摇动,床榻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脚步声响起,两道苍老的身影从殿外疾步走来。
“感觉怎么样,奥古斯汀?”其中一道身穿白袍的高大身影上前握住了病榻上老人的右手。
老人深陷的双颊在颤抖,嘶哑的嗓音如同老旧的车轴转动:“你差一点就迟到了老伙计,但我知道你总会赶来,我这一生你都是这样。无论演出发生什么意外你都会赶来给我救场,准备好我们最后的合奏了吗,塔哲伦?”
“当然我的陛下!与您并肩战斗的时光是我最珍贵的回忆。”塔哲伦轻声回答。
“那么……”老国王转过头看向另一边“'观众'准备的怎么样了,我的'指挥家'先生?”
“所有邀请函都已送达,陛下,'观众'们会准时入场的。”床榻的另一侧,一个矮胖的老者低头颔首道。
老国王依旧没有收回目光,苍老无力的眼眸里带着希冀与关切。
塔哲伦读懂了那眼神,手掌扶着国王的肩膀安慰道:“我已经让我的学生赶往诺里斯,很快会把那孩子安全带回来的。”
老国王虚弱的点点头,“那就按照惯例,演出前先给我们的观众来一杯助助兴吧,我已经太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带给他们惊喜。”
一个精致的水晶瓶递到国王手中,国王盯著瓶中湛蓝色的液体,声音中多了几丝怅然的意味:“让旧时代的一切音节,随着我最后的演出成为绝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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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索伦回想着白天科里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不禁微微摇头:“不可能是他,瑟琳娜。”
女人微微一窒,苦笑道:“还不够明显吗索伦?三年前你救了刚萨克,结果从那时起,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被人搬上舞台,无论我们多么小心都会被对手提前预知动向。如果跟刚萨克没有关联为何时间点会如此巧合?
“还有一点就是我一直派人注意刚萨克,为什么科里却能比我先得到消息并通知了你?”
索伦明白事情有太多疑点,然而他依然不愿意就这样相信。
“但是别忘了刚萨克才是这件事里的唯一受害者!而科里他又怎么会对刚萨克做出这种事?!你我都了解他!这才是最主要的,不是吗?”
“还有我们之前做过的那几次试探,我可以保证刚萨克和他的家人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目标还是暴露了!科里或许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很可疑,但他绝对不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一颗坚果仁突兀的塞进索伦嘴里,瑟琳娜满脸无奈的看着索伦。
“我明白你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但无所谓,我不是来逼你相信的。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我很担心你。”
索伦终于疲惫的将脸埋进手掌,车厢里一时归于无声。
半响,索伦有些发闷的声音传来:“不管怎样这事都与老狗有关,我要听听他的解释。”
瑟琳娜的手轻抚在索伦的肩膀。
“情况跟你走之前不同了,索伦。这个时候去找他你不会得到任何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有那支前往圣普罗米达的商队,在你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就失去了联系……索伦,无论是他或是别的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不希望你回到希瑟,而北地亦不会再有人帮你。”
索伦依旧沉默。
十五年前他从希瑟逃离出来,从此便一路上在阴谋与诡计的漩涡中打转,他曾经的身份注定他无论走到哪都免不了麻烦,与他接触过密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不由得想刚萨克一家是否会有苦衷,甚至可能是自己给对方带去了灾难。
“索伦,你已经在北地生活十五年,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回去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十五年里你始终不肯从那些人的视线里离开,此刻的你或许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了?”
“呵”一声轻笑从索伦捂住脸庞的手掌下传来。
“因为十五年前,我才是最应该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但是却有好多无辜之人代我赴死。他们没有机会责问我为什么会犯下那种愚蠢的错误,所以我欠他们一场审判,我得回去把这事儿做个了结。”
瑟琳娜还待说些什么,索伦却继续开口:
“你担心我什么?是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瑟琳娜脸色漏出了苦笑:“我们最近几次行动的失败,开始让几个谨慎惯了的老家伙感到不安,我受到的质疑和压力开始变大。尤其是你这次擅自脱离队伍的举动,已经导致一家势力宣布要退出结盟……为了保证我们的利益不受影响,他们提议不再继续与你保持合作的关系。”
索伦紧紧凝视着瑟琳娜的眼睛:“还有呢?不仅仅是这样吧?”
女人脸上的苦涩更加凝郁了些:“还有要保证你不会泄漏一切……你一回来就去找老狗的麻烦,这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合适的人选。”
索伦笑道:“一伙佣兵和一群黑道们火拼?然后不管是哪一方活下来王国守备厅都能合理的干预进来,以保证知道秘密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下?”
“不,这一切完全只针对你们,不包括老狗,他已经是那群老家伙们新的筹码了。”
索伦听了没有表现出惊讶,他早就清楚那些大人物们的嘴脸,不过是老狗拿出了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而已,他对此也同样十分感兴趣。他对着瑟琳娜一摊手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这一次刚刚行动不久,希瑟那边就似乎是出了什么乱子。具体事件我们不清楚,但是一夜之间,洛萨的地下排水沟里多了十几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所有人都在等待希瑟那边传回消息的时候,老狗给我们带来了一条重要情报。”
瑟琳娜长长深吸一口气,很明显这条情报非比寻常。
“据他说,有一晚他手下的那些混混们在街上看见两波人撕杀,手里拿的都是匕首、刺剑一类的短兵器,出手狠辣,刀刀朝对方要害处招呼──要知道街面上的混混们打架可不这样。诡异之处在于双方在打斗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到一方全部变成尸体,另一方迅速撤离,两拨人别说交流就连受伤时的惨叫都没有发出过。
“等确认周围已经没有其他活人存在之后,这群混混上前查看,发现尸体里都是一些不曾见过的面孔。似乎也意识了事态严重,就在这时有人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个没死透的,于是他们立刻将那人带给了老狗。”
“第二天,老狗独自找到了那几个老家伙,给了他们一条至关重要的情报──十五年前,苏里尔·隆纳那个疯子在刀锋领作出的一系列荒唐举动,并不单纯是为了发泄,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掩藏一名婴儿的存在!那名婴儿,据说是泰勒·康斯坦顿,希瑟的前任继承人殿下唯一的子嗣!”
“轰”,索伦猛的站起身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说,谁!?”
“泰勒·康斯坦顿!你那位十五年前死于高地人之手的兄弟!他有一个孩子留在这世上!而且被一个该死的疯子藏在几千个婴儿当中留在了诺里斯的土地上。”瑟琳娜一字一顿的念出那个名字,示意索伦他没有听错。
一瞬间索伦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十五年之间索伦常常听到不同的人提起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也慢慢学会了每当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就自动从脑海里过滤掉一切回忆。
他不敢想起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从幼儿时的懵懂开始两个小家伙便总是以相同的角度打量这个世界;
接着是少年时代他俩总能对另一个破坏过的东西,产生一种再次破坏的欲望;
再到青年时期,两个人高马大的坏胚,苟苟嗖嗖的作弄着同一个姑娘……
人生的前半段随便拣出一条都与另一个身影有关,以至于多年来他不敢提及那些跟过去有关的日子,皆因十五年前隔着高地人的刀剑两人遥视了最后一眼──从此活下来的那个,将自己当成了死去的那人的鬼魂!
尘封了十五年的记忆一瞬间在脑海里爆炸,索伦的身躯竟有些踉跄,他扶住车厢墙壁开始放声大笑,他的确是许久不笑了,以至于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如疯狂,如喜悦,也如狠戾。
帝国突然冒出来一个继承人,所以那些本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朝那王座之上瞄两眼的家伙们都坐不住了!难怪藏在洛萨这边的探子们突然就像疯了一样,难怪有人不惜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将自己从半路截回洛萨,这是有人在邀请他入局!
“你继续说,别管我瑟琳娜。泰勒留了个孩子在这世上,老狗还知道些什么?比如那孩子在哪之类的?”索伦笑着抹掉眼角的一滴泪水,语气和善的彷佛在路边打听哪里有打折的酒馆一样。
“是啊,他知道那孩子在哪,据说就在洛萨……但是……听我说索伦,”瑟琳娜捂住了脸“我们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行吗?诺里斯这边已经把你放弃了,而你身边到现在还藏着其他隐患……”
“瑟琳娜,”索伦握住女人的手打断道,“我当初说过,与北地的一切交易,就仅是用我的力量换取一条回家的路而已。”
“而交易达成的前提,必须建立在不牵扯到希瑟的情况下。”
“然而目前看来似乎我们双方都已经开始打算触碰对方的底线。”
“所以,回去告诉他们,交易很不愉快的结束了。”
“接下来如果继续出现在我面前,请务必考虑好后果!”
“至于我,现在该是我还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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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伦关上车门,从新回到大街上。
此时的他脸上依然不见任何表情,只是观察眼神的话会发现他整个人有了些许变化。
像是从山巅滚落溪流的石子,彷徨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随波前进。
远处的中年管家带着几个仆人将马车围成一个圆圈,街上来往的行人们认的他,很识相的绕着马车走开。
普尼兹双手拄着手杖正很悠闲地抬头观望夜空,听见身后的响动也不回头,只是大声询问道:“这一次又有什么新的计划吗?索伦阁下。”
索伦看着这个被自己威胁过无数次的背影,此时心里突然不再感到厌烦,他用和对方同样的音量回答道:“不会再有什么计划了!我们的合作已经终止了,管家大人。”
普尼兹诧异地回过头看了索伦一眼,确认这句话是认真的,之后笑着转头继续看向天空:“我不得不说这真是我能从您那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以往与您合作过的一切都像是场灾难。”
说到这他感觉有些不对,他再度看向索伦确认道:“你确定你这一次不是想闹出新的幺蛾子?”
索伦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回希瑟闹,离你远着呢!”
管家这才恍然的点点头,嘴里嘟囔着终于滚蛋了。
“你一会要当心些,我刚才看见老狗的人进了'三狼',应该是去找你的。”他在身后冲着索伦提醒道。
索伦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
“嘿!南方佬!”身后突然又传来管家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可要小心,我希望将来还能再见,索伦。”
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索伦立足良久,突然回过身朝管家施了十分标准的一礼:“那么,我们回见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