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来了!怎么办?!”
一个浑身是血,身上插满利箭的卷发大汉从牙缝间轻声挤出一句话。他头颅低垂到胸前,腋下隐蔽的挂了两只铁钩,将他与身后的枯树连接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就像被利箭射穿钉在树上一般。
在他身前,数百名身穿皮甲的士兵正手执镂刻了精美花纹的短弩齐齐发射着。箭杆上布满狰狞倒刺的黑色重箭划破天空,仿佛陨星般坠向前方的几架马车。
“一刀砍死你把尸体留给他,然后我们撤!你他妈不是说他抢到那几车货就会退去吗?!”大汉身边一个面容冷峻的红胡子中年人说道。
“你长胡子是为了把你那张蠢脸遮住吗?别光说傻话快想办法!你们二百人难道还拦不住他们三十个!?”
“还想什么办法!?没看到我把'荆棘'都拿出来用上了吗?要不我还有高地人的黑火油,干脆一把火烧死这帮变态!?”红胡子愤怒的对挂在树上的大汉说道。
远处,三十几个黑衣汉子在几辆木板车的掩护下不断靠近,再有百步就能与他们正面接触。
“别对着我说话!蠢货!老子现在是一具尸体!”大汉低垂头颅小声说道。
“那你自己选一个──杀了你我们撤退,或者等他们过来了告诉他们真相!他妈的老子不玩了!再等一会他们冲到面前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汉子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焦急。
“不能告诉他们!他身边究竟是谁在往外传递消息还不清楚,必须等他回去接到那孩子才能告诉他一切……靠!你左边五十步!是快嘴!你让他摸过来了!蠢货!!!”
“西南方五十步!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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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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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静谧,树林里浓郁到近乎实质的血腥味终于散去。
山里湿气很重,即使在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人在上面睡一宿也会直不起腰来,更别说尼尔斯这样一个身体孱弱的少年。
好在无论是索伦还是刚萨克都有着丰富的野外宿营经验,两人在生火的时候特意选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旁边,科里爬到树梢上将周围多余的枝叶砍掉,又找来许多干枯的树枝搭在几根粗壮结实的枝干中间,一个简易的临时床铺就搭建好了。
害怕夜里风大,几人除了在上面铺满了干草之外,还特意脱下了身上皮衣遮在床铺周围。这让尼尔斯很是过意不去,一再要求几人将衣服穿回去,但是年轻的法师大手一挥,不由分说的使用魔法让尼尔斯漂浮到了半空,最后轻轻落在了搭好的床铺之上。
转过身冲着索伦三人微鞠一躬,林齐将法杖在地上一顿,整个人同样凌空飞起落在了少年身旁。
留在地面的三人面面相觑,科里弯腰检查了一遍中年人身上的绳索,确认无误后便顺着另一棵大树爬上了树梢,主动担负起了夜间放哨的重任。
“在想什么?”刚萨克一边用树枝将火挑旺一边问道。
索伦转动着手里的短剑,闻言抬头看了刚萨克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那跳动的火焰。
见他不答话,刚萨克又笑问道:“我们可是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的交情,干嘛对我这么冷漠?”
“两次……第一次见面你不也是差点被荒人宰了吗?”
刚萨克一愣,最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我是说我的身份,我准备了好多话……”
“老刚,你没事就比什么都重要。”索伦突然打断了刚萨克的话,认真的对这个油嘴滑舌的男人说道。
心脏猛的一颤,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又一次咧着嘴笑了两声,他伸出拳头朝索伦肩膀砸了下去。
“我当时看见你们冲过来想把我抢回去,我简直就吓坏了……那么多的箭……快嘴还受了伤……我没想到你们会为我这么做!”
“为什么不会?这些年我们就像家人一样,我们每次回到洛萨你都会叫多玛帮我们准备晚餐,你两个女儿硬生生被我们衣服上的破洞逼出了一手好针线活──还有千万别为快嘴内疚,你知道他在跟你小女儿约会吗?”
原本还一脸感动的刚萨克突然面色一僵,就连科里藏身的那棵大树也突然传来一阵被口水呛着的咳嗽声。
“所以你们一家都是希瑟人?科里也是?”没有理会两人的异样,索伦朝火堆里添了几块干柴继续问道。
“嗯,我们一家都是流民……科里是我朋友的孩子,他父母死的早,所以他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长大。”
流民……索伦突然沉默起来。
见到索伦不说话,刚萨克也止住了话头,他知道索伦接下来会问什么,于是也不着急,只是安静的拨动着燃烧的枯枝。
“所以……你们会来北地也是因为我?”
刚萨克轻轻点头:“你和泰勒殿下做过的事情,值得我们这样去做……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且我相信如果知道自己有机会能为你和泰勒殿下做些事,那任何一个流民都会主动站出来。”
索伦的脸色很不自然:“泰勒,都是他做的……他是个善良的人,会真心替别人着想……而我当时想的很简单,也许只是为了跟加利亚过不去而已。”
壮汉注视着索伦晦暗的脸庞,一道长长的伤疤从他眼角蔓延出去,彻底破坏了他原本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的英俊相貌。
他还记得自己真正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样子,那是在高地人的铁蹄之下。
当时身边还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在惊惶痛哭,在亡命奔走!
身后就是高地人明晃晃的弯刀,而前方所有能通往帝国的大门却都已经对他们紧闭──那是能逃离地狱的唯一方向。
他绝望的回过头去,手里紧握的是多玛冰凉的双手,而身后却是他两个哭到失声已经吓傻了的女儿。
他就是这个时候见到的索伦,那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甚至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高地人,明显看的出来他脸色煞白……但他吼出来的话在那个刀光血影的屠戮场上却一点也不失力量!不显微弱!
往这边跑!
逐夜之狼!跟我一起为希瑟的子民阻敌──不退!
他身后是无数身穿黑色重甲的希瑟骑兵!是高举在空中猎猎作响的黑色狼旗!
还有那扇──整个东大营防线唯一一道向他们敞开的大门!通往生路的大门!
“不退。”刚萨克嘴里轻声说道。
索伦身躯明显一震。
“逐夜之狼!阻敌!不退!”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东大营的战场,年轻的声音,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高地人发出战争宣言!
“亲眼目睹过你的事迹,比那些用耳朵了解到的人要更加震撼。”
卷发汉子抬起头看着索伦,苍老的面容变的愈发坚定:“而挺身追随于你身后,拱卫在黑狼旗下战斗过的人,则比那些亲眼看见的人还要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不凡!。您策马挥剑奔向了高地人的大军,就只为了给我们这些被当作牲口的贱民们留下一条生路!希瑟人──您当时给了我们一个从来没被承认过的身份!”
索伦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艰涩的苦笑:“你当时……也是捡起了武器跟我们一起冲锋的人群之一?”
“当然!我年轻的小大人!”刚萨克突然露出自豪的笑容。“您当时举着两把剑,全靠双腿夹在马背上,但是却冲的比所有人都快……'东疆之刃'的名号就是那一战传出来的!”
“我当时还见到了快嘴,见到了塔山,还有许多我记得长相但不知道叫什么的人!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有机会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更没想过能像朋友一样与他们交换姓名……这是我的荣幸,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能认真的跟他们说声谢谢!”
“不,应该是我们谢谢你,老刚!我们这些人,经历了太多不明不白的杀戮,如果不是你们一家的出现,恐怕我们早就为了复仇变成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但是看看现在,快嘴甚至有了成家的念头……这对我们这些流亡者来说恐怕是老天惟一施舍过的幸运!”
刚萨克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但又不好直接反驳索伦,只好露出老父亲一般狰狞而又不失风度的微笑:“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跟快嘴好歹也是盟过誓的兄弟!要是乱了辈分,阿图尔圣山会让他被雷劈死的!”
索伦听了也笑了:“是有点过分,莎莉好像刚刚十八岁……但确实是你们一家的关照重新让我们这些人有了家的概念,所以我得感谢你,没有让快嘴他们因为我而继续向更深的谷底沉沦下去。”
刚萨克的脸色稍微好转,正待打个哈哈将此事遮盖过去,忽然听索伦继续开口:
“我有件事要问你,如果你也同样把我当成家人,就不要瞒着我!”
刚萨克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去,忽然听见索伦这么一问,只能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索伦用下巴朝地上绑着的中年人示意了一下──“他刚刚提到了刀锋崖,还说苏里尔做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是真的吗?”
刚萨克的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地上一直躺着不动的中年人也猛的打了个激灵,营地里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也包括……我逃走之后,刀锋崖发生的一切?”
两人的音量一直压的很低,但是这一刻,刚萨克分明听到索伦的呼吸变的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
索伦猛的抬头看向刚萨克,一言不发却咬紧了牙关。
“我真的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正了解那位陛下的人并不多,所以我其实也很想问你,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眉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索伦依旧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汉子。
“那次……我跟着你们一起和高地人打了一仗之后,泰勒殿下安排我们去了河东郡。虽然依旧过的不好,但至少有了份活计,不用再被人当成牲口。”
“但是四年后……高地人……你知道的……”
刚萨克垂下了头,似乎不忍心提起那段往事。
“一开始撤回到河东郡的士兵都说你叛国了,泰勒殿下……死在了你手里……有人站出来为你说话,但都被那些士兵们活活打死了……科里的父母也在其中。”
索伦眼角狠狠一抽,双拳不自觉的握紧。
“直到后来,一些被打散的残兵们也陆陆续续逃回了河东郡,人们才知道了你的消息:你带着逐夜之狼钻进了观风口吸引高地人的主力部队!泰勒殿下则一直穿插在高地人的战线后方收拢那些没能及时撤出来的军团,指引他们往河东郡这边跑……
人们得到消息很激动,国王也在这时候派人赶了过来,责令出兵把你跟泰勒殿下带回来──
但是已经晚了,一批从观风口撤回来的伤兵带回了你们最后的消息──泰勒殿下赶到观风口助你突围,但是自己却被高地人给咬住了……你带着仅剩的一千人马去向加利亚求援,临行前让这些伤兵回来,对东大营的人承认是你把高地人放了进来……”
索伦痛苦的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剑柄上,握着短剑的双手泛起青筋,努力让自己停止回想当初那一幕。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刚萨克也沉重的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消息传回来后,最先逃回来的那批士兵们又开始骂你,骂的很难听……还说那几个回来替你传话的伤兵是你派回来的探子,要杀了他们防止泄密!
于是我们这些被你救过命的流民们再也忍不住了,就与他们动手打了起来……我是带头的,杀了他们一个军团长,然后就被人抓住了。
就在他们要杀我的时候,陛下派来的那位大人却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告诉我这么胡闹救不了你,惟一能让你活命的办法就是帮你逃离希瑟!但你肯定不会走的,陛下想了一个办法,他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成功的话你就能活下去,失败了则有可能搭上我全家的性命。”
刚萨克平静的看着索伦,脸上挂着一丝不在意的微笑:“我又能怎么样呢?只好回家问了一下多玛,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家就分头行动了──她带着两个女孩跟陛下的人一起去了北地,而我带着科里去了北大营按照陛下说的办法去救你。”
“他想的办法……就是让我们去打刀锋崖?”
感受到剑柄传递回来的冰冷,索伦的心仿佛沉了下去。
“表面上是的……”
索伦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说话开始绕弯子了?”
刚萨克神色有些怪异,他继续对索伦说道:“刀锋崖,有一小段城墙是与崖壁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