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渐渐隐去，万籁俱静，破晓的晨光送别昨夜的玉魄，唤醒沉睡的生灵。
凌九抱着孟小蝶，直至天明，就这样看着孟小蝶的脸，动也没动。
孟小蝶的脸已布满水雾。
山洞前那堆火只是冒着青烟，小小昨夜哭得累了，已躺在孟小蝶身体上睡了过去。
山林里的早晨总是如此清冷，凌九额前的发丝结了露珠，树林上空笼罩着一层薄云，朦朦胧胧。
渐渐，东方旭日升起，千万缕利箭般的金光，冲破了晨雾。
一滴露珠从树叶上滴落，落在了小小的脸蛋上，她醒了过来。
她醒来看见孟小蝶，愣了一愣后，又低下了头，昨夜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恶梦。
她答应姐姐不再哭了，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微笑着抬起胖乎乎的左手，慢慢擦去姐姐脸上的水雾，一边擦一边说道：“姐姐，小小会开心活着的。”
凌九看着她笑，她越是假装笑，凌九的心就越痛。
他并未说什么，只想多留点时间给小小和蝴蝶。
太阳越来越高了，露水化作雾气散在空中，小小站起身来，伸手指着山头的太阳，对凌九道：“以前这个时候，姐姐应该已经朝着太阳的方向去了，今天也会这样的，阿九，你说是吗？”
她少了一只手，身子就显得更小。说着时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凌九。
凌九的拇指在她腮边轻轻划了划，点头道：“是的。”
小小的手落了下来，问道：“姐姐真的朝那里去了？那小唐他们呢？”
凌九回答道：“真的，小唐他们也跟着去了。”
小小问道：“他们会过得好吗？”
凌九道：“一定会的。”
两人盯着朝阳，也不觉得阳光刺眼，突然都沉默了。
许久过后，他们不再看着朝阳了，山间暖和了许多，花丛中飞过美丽的蝴蝶。
小小坐在孟小蝶身旁守着，凌九进屋将小唐小宝和其他孩子们的尸体抱了出来，孩子们都躺在了孟小蝶身边，十分安详。
山间突然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凌九并不习惯，小小也是如此。
凌九砍了几棵树，做了几块墓碑，刻上了孟小蝶和孩子们的名字，就将他们安葬在离溪流不远的净土上。
那里很快插满了木头做的墓碑，小小看着亲人们一个个入了土，抬头看着凌九，问道：“阿九，等我们也死了，是不是就能够跟姐姐她们在泥土里相遇了？”
凌九低头看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只觉小小昨夜过后，似乎不再像小小了。
他坐在了墓碑旁，道：“小小，姐姐她们不在土里，她们去天上了，是那天上的星星，有棱有角，还会闪闪发光。”
小小抬头看着天上，道：“可星星只有夜晚才有。”
凌九道：“所以她们才会在黑夜降临时出现。”
小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安葬完孟小蝶和孩子们后，凌九撬去太玄剑的剑柄，扔掉剑鞘。那些人的血实在太脏，他不得不换剑柄和剑鞘了。
他在木屋里翻了些麻绳，绑在了剑柄的位置，剑鞘也由麻绳编织而成。或许换了剑柄剑鞘，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时，能免去不少麻烦，至少不再是任何人都能认出他那柄天玄剑了。
随后，凌九将圈里的鸡和猪放归山林，又将木屋里的种子捧了出来，和小小一起洒在了山下的田里，最后一把火烧了木屋。
小小看着山洞里的火光，问道：“阿九，为什么要烧了木屋？我们不在这里陪着姐姐她们吗？”
凌九摸着她的小脑袋，道：“我们不该再打扰她们了，让他们好好在这里休息吧，总看着她们，不好。”
小小道：“可是我们不住这儿的话，我们去哪？”
凌九认认真真地问道：“小小，你害怕外面的世界吗？”
小小点头道：“以前很怕。”
凌九道：“那现在呢？”
小小仰头看着他，一副思索的样子，没有作答，反而问道：“那阿九呢，你怕吗？”
凌九笑道：“我以前不怕，现在却是怕了。”
小小歪着小脑袋看着他，疑惑道：“为什么以前不怕，现在又怕了呢？”
凌九看着她一闪一闪的眼睛，面露微笑，没有回答。
小小见他不说话，又道：“反正只要阿九不怕，我就不怕。”
凌九道：“我可是小小姐姐的弟弟，不应该是你不怕，我才不怕吗？”
小小嘻嘻笑道：“那我保护你。”
凌九应道：“好，阿九有了小小保护，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小道：“只是我们去了山外面，要在哪儿吃饭睡觉呢？”
凌九道：“迟早会有我们安身的地方。”
小小疑惑道：“哪里才是安身的地方呀？”
天色竟又是黄昏，木屋在那山洞中烧得很快，已然化为灰烬。
凌九看着远处那抹斜阳，长呼一口气，回答道：“哪里能安心，哪里就是安身之地。”
小小不懂，却什么也没再问了。
凌九拉着她的手，背对日落方向而去。
夕阳余晖洒下，映出两道剪影，渐行渐远。
……
料峭春寒。
夜色中的浦城，夜市千灯，曲径通幽的深街长巷处，青瓦木楼，茶肆酒楼紧紧依偎。
好酒席间，歌舞升平，鲜花两岸，院芳香郁，绝胜江南。更有别样风情。
清澈的月光洒在水面上闪烁跳荡，铮铮如乐章一般，桥上群影绰绰，人声鼎沸。
凌九浦河镇一战，雪林一战，还有顾痴卉杀死太行五毒之一单松瑜的事，早已在江湖上传了开来。
一些去过浦河镇客速来酒馆的江湖人士，无论走到哪，都要将自己见过凌九的事搬出来，以彰显自己曾参与那一夜争锋。
一间酒肆二楼廊檐下，坐着一高一矮，各自身旁摆放着一柄长剑，正是“秦岭双雄”许无道和朱巳。
许无道吃了一口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我说老朱，都这么久过去了，凌九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我俩在那悬崖下转了几次也没见他身影，难不成真被野兽给吃了？”
朱巳嗤笑道：“我看凌九倒还真说对了，咱俩就是太执着了，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想着那三千两黄金啊？昊阳门都已经把消息传开了，凌九身负重伤，已坠崖身亡了，你还装作不知道啊？”
他嘴边那根毛在随风飘来飘去，格外滑稽。
许无道叹了口气，道：“说这没用的干嘛，你我都清楚，若凌九没被野兽吃了的话，那他八成还活着，若不是昊阳门散了消息，这浦城中的江湖豪杰也不会说散就散。”
朱巳笑道：“所以你我为什么还要留在浦城呢？”
许无道端起一碗酒灌下嘴去，看着楼外灯火，道：“果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朱巳哈哈笑道：“行了行了，装什么酸腐文人，你也不看看你像不像。”
许无道瞥了他一眼，道：“难道我说得不对？那三千两黄金终究与咱俩无缘啊，再耗下去，连酒钱也没了。”
他正说着时，目光却是移到了楼下街上，盯着人群中的一大一小，再不说话。
朱巳见状，空出的手抬起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看啥看得眼睛都直了？难不成瞧上了哪家姑娘？”
许无道面露惊色，轻声道：“凌九没死！”
朱巳手中的酒碗停在了嘴边，道：“你说什么？”
许无道认真道：“他来浦城了，就在下面。”
朱巳一听，放下酒碗，急忙将身子够了过去，问道：“在哪里？”
许无道指着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面上蒙着黑布的男子道：“那就是！”
而那男子右手还拉着一个没有右手的小女孩。
朱巳见状，不屑的甩了甩手，坐回原位，道：“你就拿我寻开心吧，那要是凌九，我把这碗吃下去。”
许无道并不理会他，只因他那日在浦河镇的客速来酒馆观察得仔细。
凌九右手手背有一块死疤，即使凌九带着斗笠蒙着面，可那道疤却瞒不了他的眼睛。灯火通明，月色如注，他更是不难看得清楚。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凌九会牵着一个小女孩。
他拿起桌上的剑，已来不及和朱巳解释，急忙站起身，严肃道：“走，下楼”
朱巳以为他想那三千两黄金想得疯了，但见其如此认真的样，只好掏出点碎银子放在桌上，赶忙跟了下去。
两人穿过人群，已慢慢接近凌九。
凌九拉着小小，朝着一条漆黑的深巷中走去。
朱巳依然觉着是许无道眼花了，忙拉住他看着那条深巷，小声地道：“我说老许，你是不是魔怔了，那人虽然手里拿着剑，可明显不是凌九的剑，再说咱还没看清他长啥模样，你怎就这般确定？”
许无道说道：“若是我看错了，我把双眼挖出来给你。他手上那块死疤，我记得十分清楚，再说你也不想想，这天也不冷，何人大晚上会戴着斗笠蒙着脸，不是凌九会是谁？他若不这样，我反而可能发现不了他，看来凌九，倒也不算聪明。”
朱巳道：“既然如此，我就信你，咱跟上去瞧瞧。”
两人说话间，凌九已拉着小小从深巷拐角处转了过去，后方二人不得不加快脚步。
巷子的确很深，两人走进时，只听得鸡犬在低声鸣吠，大街上的人声也逐渐远去。
风，从巷口灌入。
在这深巷中，秦岭双雄忽觉冷了许多，耳边已充斥着风声。
两人轻轻拔出剑，半弓着身子，缓缓朝巷子拐角移了去。
他们刚到拐角，一道黑影突然从那处转了出来，那黑影贴着墙壁，还能看出手中抱着一柄剑。
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秦岭双雄身子一颤，不由得退了两步。
再往那黑影身上端详时，他们已认出那人是凌九。
凌九已取下斗笠和脸上黑布，伸手递到拐角后方，道：“小小，帮我拿一下，我没叫你便不准出来，知道吗？”
小小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两件东西，嗯了一声，道：“阿九，你快点，我肚子饿了。”
凌九回她道：“等下我叫你的时候，就闭着眼倒数十个数，数完就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小小应了一声。
秦岭双雄见那人真是凌九，心下却是有些慌了，他们自是没想到凌九会这么快发现他们。
他们本想跟着凌九，待确定凌九的落脚之地后再通知其他江湖豪杰，从中获利，可明显计划已然泡汤了。
而一想到凌九为何会往这深巷中走时，二人突然恍然大悟，凌九是故意引他们进入深巷的。
当下，他们不得不出手了。
朱巳眯着眼看向靠在墙上的凌九，道：“凌九，没想到你竟能活下来，你命倒也真大。”
许无道也道：“不过今日定不会再让你活着走出巷子。”
凌九只是笑道：“二位，别来无恙！”
朱巳冷笑道：“凌九，你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莫非你没听过我秦岭双雄的威名？秦岭一带，谁敢在我们面前如此放肆？死在我们剑下的，并不少。还是说上次悬崖上时，你已被我们吓傻了，又或者摔下悬崖撞坏了脑袋？”
凌九只回答第一个问题，道：“听说过，却不知是何威名！”
许无道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让你见识见识，同时也好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
凌九摇摇头，道：“我这条命是别人给我的，如今你们已拿不走了。”
秦岭双雄并不知他是何意，互相看了一眼。
凌九忽又问道：“对了，你俩身上有钱吗？我身后那姐姐饿了。”
朱巳和许无道不再理会他，已提剑朝他冲了过去。
凌九淡淡地对躲在墙后的小小说道：“小小，可以数了。”
那时，一朵乌云飘来盖过浦城，月亮如那发霉的灯笼。
巷子中又暗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