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炉香燃尽,出云客栈已变得安静。
风韵尚存的张二孃和客栈几人清洗着地上的血液。
阵阵寒意正悄然将夜幕送走。
翌日清晨,另一间客栈门前,两旁是带露鲜花。
昨夜之事已成过往云烟。
一夜春雨后,天已转晴,蜂蝶纷纷过墙,似是墙那边有更好的春色。
三大一小分开坐在客栈吃了早饭,带了些路上吃的,已来到马车旁。
凌九将小小抱上马车,胡元汉牵着缰绳,苦无从客栈门前杵着禅杖走了过来。
朝阳升起,晨风吹拂而过,梨花落下,几人肩上都缀了几片梨花,凌九那眼前满是春风,心头尽是烦恼。
苦无从飞舞的梨花中穿行而过,对凌九笑道:“檀越可吃过早斋了?”
凌九笑道:“吃过了。”
苦无看着他,笑道:“檀越昨夜可睡得好?”
凌九道:“睡得很好。”
苦无本以为凌九昨夜会趁黑逃走,今日看来,是他多虑了。
小小却是很不开心,噘嘴道:“阿九睡觉扯呼,他睡好了,我没睡好。”
凌九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我还没说你整晚躺在我胸口上,压得我喘不过气,你却先数落起我来了。”
小小不好气地道:“可明明是你先睡着的。”
凌九道:“你知道睡觉时压着胸口是会做噩梦的吗?”
小小摇了摇头,抬头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阿九做了什么噩梦?”
凌九笑道:“我梦到你了。”
小小瞪大了眼睛,疑惑道:“我是你的噩梦吗?”
凌九道:“我是说你在梦里骂我,骂我扯呼,还打了我几巴掌。”
小小忽然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不是梦啊。”
凌九道:“不是梦?”
小小笑道:“昨晚阿九扯呼太响了,我睡不着,就想把你打醒,让你看着我睡,也好让你知道困的时候被别人吵得睡不着是什么滋味,看你生不生气?”
她一说,苦无、胡元汉和凌九都笑出了声。
凌九蹲下身去,捏了捏她泛红的小脸蛋,笑道:“以前我也被自己的鼾声吵醒过,那时我也想打我自己,你要是困的话,待会儿路上躺我怀里睡。”
小小一脸惊讶,道:“被自己的鼾声吵醒,你又不是猪,是在打雷吗?”
凌九被她逗得笑个不停,又道:“要是染上风寒,鼻子不通气,鼾声就像打雷了。”
小小哦了一声,“行吧,只要阿九好就是好,我就不怪你了。”
胡元汉插话道:“各位,要想早些到临江城的话,我们还是早些启程的好,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
凌九和小小同时应了一声,苦无点了点头。
三人已坐在马车后方,胡元汉一扯缰绳,马蹄声已响。
身后是逐渐远去的落花。
四人一路观花,不知不觉已出了云提县。
他们都未提起昨夜之事,小小已躺在凌九怀里睡了去,像是一只小猫扯起呼来。
任由马车如何颠簸,也不见她醒来。
行到草木深处,除他们四人再无旁人。
春山一路,芳树落花,只听得鸟儿空啼,草木香气弥漫,别提是何等的心旷神怡。
凌九将手摊开,已有一朵小红花飘入他掌心,他将这小红花轻轻插在小小头发上。
看着怀里惹人怜爱的小小,凌九莫名笑了笑,忽地问苦无道:“苦无大师,你说人到底为何而活?”
苦无回头望他,见他正看着怀里的小小,笑道:“檀越何须问我,若连檀越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活,贫僧又如何知晓?”
凌九道:“为了自己吗?”
苦无道:“贫僧不敢替檀越断言。”
凌九道:“我只知道活着并非只为自己。”
苦无点头道:“檀越悟了便好。”
凌九道:“可我不知我活得了几时,我虽想活着,别人却不愿我活着。”
此时林间的路变窄许多,这条路似乎已许久没人走过,两旁长满了荆棘,好在马车刚好能行得过去。
胡元汉见状,觉得奇怪,道:“这条路时常有人走着,怎会长出这么多荆棘?”
凌九道:“想来春雨一下,荆棘又努力爬回来了。”
胡元汉应了一声,“也对。”
苦无对凌九道:“就如檀越刚才所说,这荆棘也如人一般,努力活在这世上。”
凌九点头道:“大师说得的确没错,只是荆棘却没有人的感情,他们只知活着,却不知为何而活。”
苦无笑道:“这世间万物,皆有生命的意志,自是为了活着。可这万物的意志,都要比世人强得太多,地上的蚂蚁,花间的蝴蝶,树上的鸟儿,它们并无杂念,活着已是最好,再清净不过。”
凌九道:“可人终究不是野草昆虫,不可能没有杂念的。”
马蹄声声,踩着地上的野草而过。
苦无道:“人生在世,便如现在这般,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自是会感受世间诸般痛苦,何必去想呢?”
凌九一听,低下了头,道:“凌九受教。”
马车在这荆棘间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前面豁然开朗,已行至大路。
密林将后方风景盖过,再怎么回头,摸不着也看不到了。
凌九望向胡元汉,道:“元汉兄,此去临江,终究会有一别,不知到时你要去哪里?”
胡元汉笑道:“能去哪里?自是回家去。”
凌九道:“要与家人团聚?”
胡元汉叹了口气,道:“我哪还有什么家人。”
凌九道:“元汉兄未曾成家?”
胡元汉神色变得黯然,抬头望太阳,刺得眼睛发疼,就如同他的心一样。
他不再叹气,道:“我十三岁时,父母便已走了,二十岁时成了家,二十三岁时妻子怀了孩子,二十四岁时妻子难产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凌九沉默了一会儿,胡元汉忽地掀起缰绳,拍在了马背上。
凌九似不忍心,又问道:“元汉兄一定还有兄弟姐妹,也是好的。”
胡元汉苦笑一声,道:“我本有一个弟弟,可他出生时嘴唇开裂,吃不进奶,早已夭折了,就连名字也没有,所以只剩得我一人了。”
苦无听了,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凌九声音小了许多,“元汉兄,抱歉。”
胡元汉笑了笑,道:“兄弟言重了,刚才听苦无大师一席话,心下开朗了许多。”
苦无道:“愿檀越能看破‘苦’这一字,看出苦由何处而生,由何处消逝,那么苦便不易藏在心中了。”
胡元汉道:“大师说得是。”
凌九不愿再谈这件事了,他想起昨晚陆玉坤的死,问道:“元汉兄,我想问你一件事。”
胡元汉道:“兄弟请说。”
凌九道:“那陆玉坤,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胡元汉已回道:“没想到还是被兄弟见着了,其实我并不想出手,只因我若再犹豫,他便要伤到小小了。”
凌九道:“我和小小都该多谢你。”
胡元汉摆手道:“有何可谢的,你我已是朋友,再说他对一个孩子动手,本就该死。”
胡元汉回头看向苦无,笑道:“苦无大师觉得呢?”
苦无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真是苦于无奈。
他又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已觉自己此前显得啰嗦了。
凌九见气氛莫名冷了下来,道:“我早该看出元汉兄是个高人的。”
胡元汉道:“兄弟莫要折煞我,我既不是你说的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高人。”
凌九道:“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定要和元汉兄切磋一番。”
胡元汉笑道:“只怕兄弟的剑不听使唤,我可不想丢了老命。”
凌九笑道:“只怕是我丢了小命。”
两人都笑了,只有苦无在后方闭眼,不知何时已头顶禅镇,旁若无人。
那马儿已然累了,慢了许多。
凌九看着小小,又道:“元汉兄,不知你喜不喜欢小小这孩子。”
胡元汉想也没想,道:“自是喜欢得不行。”
凌九沉默片刻,道:“那你可有仇家?”
胡元汉略加思索,道:“我自认是没有,可也说不准。毕竟人活在这世上,总是有人见不得你的,莫名就会有些仇家。”
凌九道:“那再所难免,你知道我所说的仇家并非如此。”
胡元汉点了点头,道:“那便没有。”
凌九道:“那你可想要个女儿。”
胡元汉已懂得他的意思,道:“这对小小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你觉着她会愿意跟着我这老汉吗?”
凌九道:“至少比跟着我好上千百倍,我只怕有朝一日,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胡元汉见前方有个水塘,吁了一声,这才道:“可有的事会比死了更难受,就如同小小醒来看不见你一般,所以这件事,还是等那娃娃醒了再说。”
凌九道:“等她醒了再说,岂不更加残忍?”
胡元汉道:“去临江的路还远着呢,再说吧。”
凌九沉默了。
马车停了下来,胡元汉让马喝了些水,吃了些草,歇息一番,便又继续上路了。
今日的路已行了二十里有余,一路上并无人来索凌九性命,周边似乎连一点杀气也没有。
或许是因为路太偏,又或是因为苦无的存在,所以那些人并不做这徒劳之事。
苦无终于睁开了眼,小小醒了却无甚精神,只是伸手玩着凌九下巴那刺手的胡茬,不亦乐乎。
苦无望向远方,问道:“不知此去临江,还有多少路程。”
胡元汉道:“还有近五百里路。”
苦无点了点头。
他们眼前渐渐出现一个小镇,这小镇的样子和浦河镇很像,若是堆了雪,肯定会更像。
凌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苦无大师,不知当初你遇见昊阳门弟子时,他们身旁可有与他们不一样的人。”
苦无想了一想,道:“不知檀越指的可是一位少年?”
凌九道:“是的。”
苦无道:“当时贫僧也觉奇怪,为何昊阳门会绑一个少年,自然是记忆深刻。”
凌九叹了口气,道:“想必那少年已在昊阳门吃了许多苦。”
苦无道:“那少年是檀越的朋友?”
凌九道:“是吧!只是当时我却没将他当做朋友,看来如今我已不止欠他一壶酒了。”
苦无道:“种粟无以生豆,何因便招何果,檀越莫要太惦挂于心,那少年自有他的造化。”
凌九道:“他是个善良的人。”
苦无道:“那他自会有福报。”
凌九望着小镇,回苦无道:“但愿如此!”
那叫赖小章的少年给凌九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他从未想过一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竟能让他这双手沾满鲜血的剑客难以忘怀。
或许是少年与他年轻时太过相似,又或是少年的勇敢与善良,亦或只是因为那一壶寒潭香。
别人只叹“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可凌九倒不愿应那后半句。
这天下,越少人知道他,反倒愈好。
去往临江的路,已不在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