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情薄,世人情恶。
顾痴卉救走凌九后,李庭舟深知若再跟上去,无疑是自寻死路。
那远去的女子纵然美丽,却也十分危险。
越美的事,就越能迷惑人心。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到趴在酒桌上昏睡的赖小章。
只见他目光一寒,透出凛人的杀气,提着剑大步跨过面前两具冰凉的尸体,来到了赖小章身前,显得怒不可遏,
那些江湖看客见了,已明白趴在桌上的年轻人离了凌九,活不过今晚了。
虽有人觉得李庭舟此举失妥,但终究无一人敢站出来与昊阳门作对。
有人叹气,有人闭上了眼,有人出门离去。
李庭舟杀意已决,举起了手中的剑。
酒桌上的少年睡得十分安详,哪里能察觉死亡已快降临在自己头上?
浑浑噩噩虚度十七载,他连女孩的手也没牵过,难道今夜就要与世辞别?
冷流萤不忍看着少年死去,试图阻止李庭舟,忙劝道:“庭舟师兄,这人毕竟年纪还小,难免说错话,不如就放了他吧。”
李庭舟抬头瞪了冷流萤一眼,怒道:“冷师妹,此前你没向凌九动手,我也不便说了,可这小子侮辱先师,你何必帮他说话,难道你也要和凌九一样,欺师灭祖?”
冷流萤被他一通呵斥,委屈得不再说话了,可看着桌上稚气的少年,终究是于心不忍,当下心头一横,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酒馆。
她在风雪中辗转彷徨,对少年的事已是无计可施。
少年的命纵然珍贵,可她不想背上那欺师灭祖的骂名。
李庭舟还以为冷流萤会独自离去,见她并未走远,这才回过头来,对桌上的少年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帮凌九的下场,怪不得谁。”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剑也随之落下。
就在冰冷的剑刃快要砸在赖小章咽喉上时,忽听见噌一声,一柄飞剑从门外径直射入,击飞了李庭舟手中的剑。
李庭舟惊了一声,猛地转头往门外一看。
只见门外站着一群剑客,约莫二十来号,只有中间夹杂着两三名女人。
站在最前面那人右手还未放下,显然击落李庭舟手中剑刃的,正是此人的剑。
李庭舟一见到此人,脸上的怒气与杀意瞬间消失,叫道:“陶师叔!”
被李庭舟叫做陶师叔的人名叫陶之遥,乃是向昊阳的四师弟。
陶之遥一脸暗黄,蓄着胡须,此时正紧绷着脸。竖直的浓眉下,一双被怒火灼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李庭舟。那张干裂的嘴紧紧闭着,并未回李庭舟话,一身玄色衣服已落满了雪。
酒馆不少人见来者竟是如今的昊阳门四当家,都急忙起身走过来,恭敬的抱拳问候,朱巳和许无道自然也在其中。
李庭舟冷眼看了桌上酣睡的少年后,并未再捡起剑痛下杀手,而是急忙走到陶之遥跟前,毕恭毕敬地又称了一声陶师叔。
陶之遥放下右手,环顾四周,看见了地上的三具尸体,还有此间正酣睡的少年。
他问李庭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你要对一个孩子下杀手,凌九呢?”
李庭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去说,目光闪烁想了一会儿,回道:“陶师叔,你听我慢慢说。”
陶之遥瞥了一眼李庭舟,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突然抬手打住,说道:“你不用说。”随之叫了其他弟子,问起了此前发生的事。
李庭舟心有不安,忙向被问的几人使了眼色,那几人意会,只是说了凌九如何杀人,赖小章又如何侮辱前掌门向昊阳,又将此后发生的事一一细说。
可几人七嘴八舌说得人耳朵都起了老茧,也丝毫不敢提李庭舟所行狼狈之事,反倒说什么庭舟师兄义愤填膺,听不得那少年侮辱先师,这才痛下杀手,要割断少年喉咙。
陶之遥也算明白过来,对李庭舟道:“庭舟,你未免太过冲动,这事如若传出去,岂不闹人笑话,江湖上的人会如何看我昊阳门?说我们昊阳门趁人之危,杀了一个手无寸铁、毫不会武功的孩子?”
“陶师叔责备得是,庭舟记住了,以后定稳重行事。”李庭舟回头指着依然昏睡的赖小章,道:“只是那叫赖小章臭小子的辱我先师,又与凌九沆瀣一气,即使死罪可免,但活罪定然难逃,还请陶师叔做主。”
冷流萤在门外听了李庭舟如此一说,只觉得恶心。
也不管陶师叔会做何决定,反正那少年的命已保住,她不愿继续再听李庭舟巧舌如簧地搬弄是非。
她走到雪中,看着满天飞雪从黑夜中落下,不禁想起了昔日时光。
她也曾在那寒冷的冬夜,依偎在心上人温暖的怀里。
此刻任由寒风胡乱拍在脸上,她也不觉得冷了。
而陶之遥问清凌九与顾痴卉去向后,向李庭舟简单交代,便带着众多昊阳门剑客,奔着顾痴卉二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去。
冷流萤见陶之遥等人脚下生风,又是往顾痴卉和凌九所行方向而去,很快将思绪从那个冬夜中拉了回来,不假思索便钻入人群,随陶之遥一行而去。
朱巳和许无道也趁这时跟了过来,但始终与陶之遥等保持一段距离,在这黑夜中,一路上并无人察觉到他们。
恐怕就连凌九也没想到,这对胖瘦为了他项上那三千两黄金,竟能如此执著。
一群人形形色色,很快被黑暗吞没。
酒馆变得冷清了许多。
此时的赖小章正借着昏睡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传来慈母唤儿声,年迈的老父还在那绿油油的田地里辛勤耕耘。
在这三九天里,睡梦中的他,嘴角洋溢着一抹纯真的笑。
可那避世的小镇终会消失,赖小章慢慢醒了过来。还未忘去梦中的云彩,只听见噌的一声,酒桌上插下一柄冷如秋霜的剑。
他并未受到惊吓,眼神却逐渐变得空洞,他好想再回到刚才的梦。
可那慈母唤儿声,已在他脑海中渐渐远去,父亲的背影也变得愈来愈模糊。
他已没有其他的办法再见到父母了,就连一个梦,似乎也是奢求。
张楚见赖小章如此冷静,毫无一丝害怕之状,便伸手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疑惑道:“这小子是不是吓傻了?”
周佚则道:“难不成解药是假的?”
平勇摇头道:“不对啊,这解药的确是我刚才从那单松瑜袖中翻出来的,既然他已经醒了,那这解药多半是假不了。”
李庭舟笑道:“我看多半是醒来发现凌九弃他而去,有些失心疯了。”
赖小章听到有人说话,逐渐回过了神来,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是李庭舟。
他很快想起了此前发生的事,只是他已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昏过去的了。
他左看右看,见到那三具尸体时有些惊恐。
没看到凌九身影,他那本就空洞的眼神变得暗淡了许多,似乎一点光亮也没有。
他不相信凌九真的会弃他而去。
在这是非难辨的江湖中,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相信一个人,而那个人似乎已变成一种意志,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那人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名字叫做凌九。
他看着眼前摆着的那半坛寒潭香和平勇手中攥着的纸皮,丝毫不惧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你们把凌九怎么了?”
这几个昊阳门剑客哪里会想到这小子醒来之后,非但不担忧自己安危,也不惧怕眼前寒芒,却是问起了凌九来,都显得极为惊讶。
李庭舟并未提起折柳刀的事,只是冷冷笑道:“赖小章,你当真以为那凌九会救你?”
赖小章斩钉截铁的道:“当真。”
李庭舟不屑的道:“那你就当真吧,如今你已跑不了。”
赖小章抬头看着他,道:“你还没告诉我凌九怎么了。”
李庭舟道:“臭小子,你还挺执著,他已经逃了。”
“逃?”赖小章冷哼一声道:“你说的话,不信也罢。”
还没等李庭舟说话,赖小章又道:“想来是你们下了毒,却也没将凌九抓住,真是废物。”
李庭舟被他这一激,当下便尝到了有口说不清的滋味,那毒明明不是他们所下,却自然而然让他们成了使下三滥手段的小人。
可单松瑜已经死去,李庭舟无论如何,也难和赖小章说得清了。
有时越是卑鄙的小人,倒是越加在乎起自己名声了。
李庭舟越想越觉得憋屈,到嘴的鸭子飞了就算了,今晚还落得如此狼狈,如今还要被一个毛头小子万般讥讽。
真是六月里穿棉袄——里外发火,买了罐子打了把——别提了。
下一刻,李庭舟突然拔起桌上插着的剑,架在了赖小章脖子上,道:“臭崽子,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赖小章道:“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庭舟神情一凝,想起此前赖小章被剑架着脖子时胆小如鼠的样子,再对比现在的情况,眼神中藏了太多惊愕。
“难不成一个小小的凌九,真能让这小子什么也不怕?即使凌九已经保护不了他?”李庭舟心中如此思索。
李庭舟没有动手,但也没将剑放下。
张楚和周佚等人见了,急忙拉住李庭舟,劝了又劝。
张楚慌里慌张地道:“三师兄,陶师叔临走前嘱咐过,不可杀他。”
周佚稳住李庭舟手中的剑,也道:“是啊,庭舟师兄,陶师叔只让我们将他带回昊阳发落。此刻便任他嚣张吧,到了昊阳门自是有他好果子吃。”
张楚道:“周佚说得对,到了昊阳门,这小子的气焰自会被灭,犯不着跟他动气。”
李庭舟深知违背门命的后果,慢慢冷静下来,收了剑。
而赖小章很快也被周佚张楚二人绑了起来,扔在地上,李庭舟上前踢了一脚。
赖小章并未反抗,笑得让人胆寒。
即使凌九不再回来,他已经不再怕了。
李庭舟转头望向门外,目光仿佛要穿透黑夜。
他的拳头攥得很紧,腮帮咔咔作响。
“凌九,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