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把宗白扶到沙发上,端来一盆干净的水,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把宗白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挨打时,身体会自然蜷缩成一团,是为了减少重要器官的损伤,所以淤青和伤口主要集中在背部和手臂,因为沾了泥土,伤口变得模糊不清。
宗白一声不吭地盯着养母的眼睛,养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似乎宗白对这个家的秘密,已经有所察觉了。
养母把最后一个伤口涂上碘伏以后,用手指擦掉宗白眼角的泪水,忧心忡忡地说:“你多多少少会有怨恨,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这里。”
宗白默然不语,疲惫地倒在沙发上,轻微地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窝在沙发里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等身体稍微恢复过来,便起身穿好鞋,捡起地上的白纸和墨水瓶,再从柜子里取出一支小型手电筒和一支毛笔,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朝门口水缸走去。
街道很黑,同时也静得出奇,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自从昨天那个鸭舌帽的大白鹅不见以后,蹊跷的事的确开始变多,提醒她得更加小心,最好能趁着天没亮就做完事情。
先是解决养父家门口的这个水缸,用毛笔蘸取墨水,再轻轻地在水缸上涂抹一遍,白纸贴上去,缸上的图案纹路便毫不费力地印在白纸上了,粗略一看,很清晰。
宗白牵着纸张左右两个角,迎风挥了一挥,便于纸上的墨水干得更快,然后掏出铅笔在纸上标记哪家哪户。
按照这个步骤,她轻而易举地弄到了十几张印着图案的白纸,白纸被依次平铺在青石板上,大小纹路一致,可以基本判定所有水缸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具。
而这图案意味着什么,还得花时间慢慢研究。
宗白看着天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光,留下一张纸张,剩下的则裹起来,扔进水缸里,果然,纸团被淹没吸收掉了。如今,宗白再看着这口水缸,眼里微微浮现的是恐惧和不安,尽管她不想与它有所牵连,但既然怀疑已经出现了,她就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安安静静地把清水村从头到脚搜索一番。
宗白揣着唯一的一张印着水缸图案的白纸,走到村头,抡起胳膊开始爬树,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最顶端的一个枝桠上。
她把白纸搁在膝盖上细细捉摸,从左往右依次扫过去,眼睛里逐渐捕捉到越来越丰富的细节:巨石,地面,坑洼,小石子,洞穴……她闭上眼,不声不响地躺在树上,细细地想,这些图案慢慢地降落下来,慢慢地变大,似乎是在传递某个寓言故事。
一睁眼,一道光逼近瞳孔,她再次闭上眼,在黑暗记忆里,已经清楚浮现出整张图的纹路,并且具备惊人的准确度,像照相机一样,几乎一模一样。
宗白试图论证瞬时记忆的准确性,随即扫了一眼树下的稻田和房屋,掏出铅笔,摊开白纸,低着头凭借刚才几秒的记忆开始一声不响地涂抹着,几分钟过后,她举起白纸,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稻田和房屋,被吓到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紧紧地握住铅笔。
“在上面干嘛?”树下传来魏晋的声音。
“画画呢。”宗白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转过身朝魏晋挥了挥手中的白纸。
“下来,我请你吃牛肉干。”魏晋昂起头,满脸笑容。
“明白了,这就下来。”宗白利落地收拾好东西,顺着树干滑下来,而那些图案也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下降。
“魏倪呢?”在距离地面还有半米远的距离,宗白跳了下来,摔了一个屁股墩,她站起来,最先看到的是魏晋的下巴。
“还在睡。”魏晋打了一个哈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宗白站在榕树旁,拍了拍衣服上的青色木屑。
“宗白,我看见你围着水缸涂墨水了。”此时,魏晋的声音也像那些图案一样,在慢慢地往下降。
“哦,你有什么感想呢?”宗白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魏晋,他很瘦,脸颊也没有什么肉。
魏晋同宗白视线相碰后,低下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宗白,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叫我。”魏晋猛地抬起头,极其渴望地盯着宗白,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片灿烂的光芒。
宗白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卷白纸,点点头,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由于她生性敏感,过于掩饰,早已天真尽失,于是便对这份真挚的承诺感到更加珍惜。
他们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走进魏晋家里,进屋前,宗白回头看了看对面自己的家,大门紧闭着,想必养母还在热火朝天地做早饭。
穿过院子,经过客厅的时候,宗白听到里面传来了清脆爽朗的动画片声响,魏倪从一个窗户里探出脑袋:“宗白姐姐,你来了耶!快,进来看动画片。”宗白露出带有破绽的笑容。
一路上因为饿走得快,进了客厅后宗白感觉有点热,她顺势就脱去了外套,挂外套的时候,看见头顶亮晶晶的灯具以及脚下干净的木地板时,心生羡慕之情。
魏晋端来一个高高的木凳子,踩在凳子上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费劲地从高高的柜子里够牛肉干。
“小浩是谁?”宗白扶着凳子,抬起头与魏晋对视了一眼。
“你养父家走丢的孩子。”魏晋摸到一个铁盒子,接着慢慢地把它拖出来,“我妈总喜欢把牛肉干藏在这么高的地方。”
“原来如此。”宗白低着头,沉默不语。
“小鹿又是谁呢?”魏晋的话还没说完,装牛肉干的铁盒子就从柜子上掉落下来,宗白迅速地伸出手接住了盒子,这盒子让她吃惊不已,因为一眼就看到上面有个特殊符号,是一个等边三角形,中心镶着一个圆圈,周围还有放射状的直线,整体看,类似一个光芒万丈的小太阳,再仔细瞅瞅,似乎更像一只三角形的狐狸眼睛,扑朔着充满魅惑的长睫毛。
魏倪站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里的配乐跳来跳去,同时呼喊着宗白的名字,这温暖的呼唤瞬间将宗白拉回到现实。
宗白打开盒子,把里面的牛肉干递给了魏晋,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刚才他说的话:“小鹿又是谁呢?”
“咱们去看电视吧,魏倪在叫我们。”魏晋生硬地咀嚼着牛肉干。
“孤儿院的小孩儿,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叫她‘小鹿’。”宗白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它们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也在郑重其事间消失。
“这铁盒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宗白重新打起精神来。
“我爸生前从厂里拿来的。”魏晋苦笑了一下,“没想到,现在成了一个念想。”
“他怎么了?”
“听我妈说,他在我两三岁的时候,莫名其妙患上了一种怪病,后来就走了。”
“哎,辛苦阿姨了。”
他们仨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但他们还是喜欢凑在一起,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在拥挤嬉闹过程中,十多岁的魏晋看了一眼宗白,那小小的脸上挂着反常的成熟表情,仿佛在说,她是绝对不可能在清水村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的。
当魏晋重新把目光转移到电视上时,宗白又说话了,她望着魏晋:“你们家的水缸从哪儿来的?”
“什么水缸?”魏倪插了一句话,“是摆在家门口的那个吗?”
“对。”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宗白揉搓着手指,似乎在等待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一直就有,如果坏了,可以到村里那家小酒馆去买。”魏晋开口说,“如果你想去,我来带路。”
小酒馆位于村子的最深处,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宗白一眼就看到,它的门口摆了三四口崭新的水缸,都闪着亮晶晶的光芒。酒馆跟村里其它的青瓦房不同,它被灰砖和水泥重重包围,屋顶铺的是鲜亮的红瓦,屋里也亮得很,恐怕是为了避免酒鬼摔倒后,以灯太黑为理由讹人。
这小酒馆是前些天丢了鹅的男人开的,他长期戴着鸭舌帽,耸耷着眼皮,用一双狭长的眼睛精明地打量着酒馆里的人。
柜台上摆了一长排的酒壶,都是瓷做的,有人摇摇摆摆走过来加酒,鸭舌帽便把竹制的酒提子伸进酒缸里,再气定神闲地装满一壶酒。
天气很热,他的手臂渗出了一层轻薄的汗水,帽子底下所剩无几的头发也粘在额头上。
“这不是李厨师吗?又是老三样?”鸭舌帽招呼着刚走进门的男人,变戏法般从柜台下面取出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酒。
宗白同魏晋蹲在墙后边,从木门与墙的缝隙里,她看见了养父的粗布裤子,以及手里把玩着的玻璃酒杯。
养父并不喜欢喝酒,但酒可以让身体在这个季节恰到好处地温暖起来,自从两年前发生那场变故以来,喝酒便成了养父日常生活的一个支柱。
他喝得相当认真,一口高粱酒下肚,务必要伴着一口猪头肉和两粒花生米。什么味道都不太计较,更关心是否达到醉到忘记一切的标准。
“听说,你昨天冤枉我家小女,说她偷你的鹅。”养父的声音里已感觉不到昨晚的暴躁,逐渐趋于平和。
鸭舌帽抹了抹汗,说:“这不昨天我也喝醉了嘛!”
“哈哈,敢情是你自己把鹅炖了吃了吧!”周围的人开始起哄。
“哪里的话。”鸭舌帽张大了嘴反驳,像一只金鱼一样,吐出尴尬的泡泡,“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得了,你怕是脑子有问题吧!”当小酒馆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后,人们便彻底安静下来了。
一个坐在墙角的壮汉搁下酒杯,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来,看那通红的脸,怕是已经醉了。这种大清早就来买醉的人,确实挺少见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心中必有苦闷。
鸭舌帽知道,这帮子人,无论是醉的,还是清醒的,他一个也不能惹,都是祖宗,得供起来,他只能露出尴尬的笑来。
过了一会儿,酒馆恢复了嘈杂,宗白刚才一直盯着那个壮汉,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鸭舌帽不见了。
宗白站起来推开后门冲进酒馆,不管撞着谁,只是伸直脖子四处搜寻着鸭舌帽,养父看见了她,吼着:“小兔崽子,跑这儿干嘛?”宗白跑得很快,养父刚伸出的手落空了。
她推开前门,发现鸭舌帽背着口袋,吹着口哨上山了,他双手有节律地挥舞着,一次也没回头,看样子对跟在身后的宗白毫无察觉。
宗白回过头,对着跟在她身后的魏晋说:“告诉我养父,他今天穿的花衬衫看起来不伦不类,还有,我又上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