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埋下腐烂的根系,长出见血封喉的荆棘,刺穿这个虚伪的文明。
“除夕后,踏青游。”
年夜晚上山采新运的我,因贪玩迷了路。想着今儿本该热热闹闹过新年,却落得此下场,有些后悔。但总归要面对现实。
黑夜总是死寂的。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糜红的黯月肆洒在湖镜上,诡绿的叶辉稍稍闪烁,偶尔荡起一阵冷风,赤青的水绫缓缓拂动,安详之下的恐惧由心而起。
不知走了多久,圆月正挂头上,淡淡的绯色与身上惨白的肉色融于一体,竟有些好看。
眼前有山路,应该是通小村的吧。
阴风忽起,刺骨的冷。我不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不远处有三两暖灯,快到了。
“安和村”,三个大字借着月光隐隐能看清,村匾应该是被刷新了一遍,没有灰尘。灯盏也是新的,焰火齐冒,似乎要把灯身吞卷去。
“姐姐,要一起吃年夜饭吗?”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猛地低头,一双黑得透底的杏眼晃了晃,在月芒下泛着曜光,澄澈得有些瘆人,该是多纯真的孩子啊。
我笑笑,“好啊。”定住眼,细细打量着她。
三四小缕发丝轻绕在白嫩的脸颊两旁,元宝盘似的发髻轻俏好看,恍惚中,似有点点细芒萦绕。
她扭头,白皙的小手指向前面的平房,“阿娘她们都在那里,姐姐一起过去吧。”我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明眸皓齿,笑若人间仙慈,“好可爱的小妹妹啊。”
她牵着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手皱扭成一团,却没一点劲力,好像她的手不存在似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她怔了怔,“她们都叫我小五。”,便没了话。
“好,我叫小亓。”我无奈接上。她缓缓走着,身子似是越来越僵硬般。正想询问,却已到门口。
欢声笑语的悦感扑面而来,“小五回来了?”“这位妹妹生的好生标志。”“可是南边村儿的?”
我愣了愣,“姨儿们好。”杵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清婉的声拂面而起,似三月暖,“今儿个大团圆,沾沾妹儿的喜庆,快些进来坐吧。”
眼前的淑贤姨儿站了起来,轻抚着我的手,笑若桃花,暖入心底。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借姨儿吉言。”
踏过门槛,却怎生丝丝寒意渐入身里。
一屋八九位姨儿,一位小妹妹,一位老奶奶。怎的都笑得灿烂,哦,兴许是过年夜吧。
一桌十几佳肴,看着便是极美味的。“姨儿拿个椅儿给妹坐哈。”
“谢谢姨儿。”微福身道谢。
位儿正挨着小五,“亓姐姐好漂亮。”她呆呆地望着我,眼里露出的欣赏是我不太能理解的。但瞧那憨样,我还是笑了起来,“谬赞。”
盛了碗莲子汤,却是一点味没有。我皱了皱眉头,望向小五,却喝的正欢,“莲子味儿真甜。”
不详之感越来越近。我夹了块鳙鱼尾,但不论怎么嚼都没有味道。看着身边的姨儿妹儿们边吃边聊,有些愣神。
一股骤然凝渊感袭来,我下意识望去。是那位奶奶。她深邃的眼睛下似有浩墨大界,无穷无底。
我歪歪头,表示疑惑,她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站起身走去,但无端的麻木感舔沚着脚脖,我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在屋里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但好在闹语声很快便盖过去了。
刚坐下,“你是谁?”,她嘶哑却有力的声音叩击着我的心灵,我从没感到如此压抑过。
“我是亓澜。”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记住了,亓澜。”
我疑惑,但还是低头不语,以沉默回应着她的打量。
“心至纯,方见魂。”,她轻轻说着。我一惊,猛然抬头,对上她黯淡的浊眸。
“阴者齐聚,万物化形。”,我喃喃道。
她点点头,“天时观象,我们时日不多了。”
“赤月圆,寒鬼灭?”,我缓缓问道。
她赞许地摆摆手,“是这些理,”忧伤之意突然浮于她眸上,“你得快些走了。我们要魂散,定有大劫。”她突然用手在身旁一扯,一缕白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成晶体,“这个,先给你。唉,怎么就指望这点大的孩子懂些什么呢。”
我双手接过,寒意更甚,刺骨地疼,但拿过了就得好好收着。我顺着系在了履环上。“好。我今年十四,已过女礼。”
她摇摇头,“终归还是太小了。面相倒跟十八可比。”
我只能点点头,“嗯。”既然是阴府,那就不便叨扰了。
过了良久,正准备回去。
踹门声打破了安和之意。“晦气玩意,怎么门还自己锁上了?”
堂内一片惊恐,碗碟打破之声轰然一起,我看着她们惊慌失措而又镇定下来,“没事儿,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慌个什么啊。”
这时,不知是谁问了句,“亓妹儿怎么办?”我这才意识到,有危险了。
本能的反应让我迅速跑向里屋,躲进衣柜里。
刚踏进柜里,就有人破门而入。众人皆四处逃窜,哦不,是众鬼。
我紧闭着眼,脑子嗡嗡响,却不知何从。我蜷缩着身子,阴冷的气息慢慢消失了,凛香也渐渐散去。
世界静下来了,我也似要沉睡去。
三四息后,一股腐烂的气息突然漫卷开来,我猛地睁开眼,屏住了呼吸。稍站起身,从格缝看向外边。
血色的汪洋,我不由瞪大了眼睛。
原先古朴洁净的梳妆台上,铺满了黑红的内脏,三尺明镜上沾满了凝固的血块。
我颤抖着,手指紧紧蜷着腿旁,泪不觉落了下来。世界是一片血色的朦胧。
刺鼻的腐尸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要被我吞噬,随之越来越清晰的是笑声,“晦气玩意。”
我深吸着气,用力抹了抹眼睛,但一缕鲜血的气味被吸入鼻。是手指攥腿出了血。透过明镜隐隐看到我的眼里皆是血渍。可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一片清明。晃晃脑,血的刺激没那么重了。
小五歪歪头,“可是他煮的怎么都是黑色的啊?”
我的泪又止不住了,“他在煮好吃的呀。”手攥得越发紧了。
我再也笑不出来,“他喜欢你们啊。小五,姨儿们呢?”
“她们在厨房看着那个叔叔煮团圆饭啊。”
索性脱了鞋,没那么大声响。
转角厨房。
我脑子里的那根弦,嘣的一声就断了,震鸣的我差点摔倒下去。我连忙捂住小五眼睛,可却发现她的身子是透清的,摸不着。
“小五,去里屋帮亓姐姐看着,有没有野狗进来打扰叔叔煮团圆饭。”我笑着道。小五也笑着,点点头,“好啊。”
我终是要面对这恐怖如斯的屠魔。
大锅里冒着绯色的白气,恶心感又浮上喉口。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把命交待在这里。
随手拿起一棱锥小刃,上面还有斑斑血迹,,油污渐显。我垂着阴霾满布的眸。
该来的终会来。
我搓搓手臂,一刀扎了进去。沸热的血溅在我身上,脸上,加紧抹净。借着窗透进来的阴月,血是暗红色的,还好,没刺到大动脉。
钻心的痛意让我瞬间清醒。
定神,那个令我恶心的背影越加清晰。十几年来的第一丝恨意,疯似的猛长,死死地盘在心房。
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伤口因为愤怒憎恶的交织狂涌出血。
转身,镜子里的我,像是被血浸染,已然成了女鬼模样。
我真的好恨。
“快走吧。院里有后门。”身穿青阳旗袍的姨儿,声音有些颤抖,手不安地搓揉着。
我握紧了椎刃,没有刀鞘保护,手被磨出了涓涓细血,我看着那缓缓流下的赤色小流,笑了笑。“我要杀了他。”
三四姨儿一齐呵道,“万不可。”
我望着她们,“为什么?是他杀了你们。”
“我们都是残魂破念,姑娘莫要挂着了,快走吧。”姨儿抹抹眼角,想用手拉住我,可却摸不着。
“他负孽太多,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村都是他屠的吧。”我又握紧了拳头。
“好久前的事了,我们早死了报仇的心。姑娘快走,他平日只煮半时,他快忙活完了,快走。”姨儿们苦苦劝道,柔婉的眸子里闪烁着晶光。
“孽意起,食荤腥,寒鬼泣。”原来山碑写的是这个。
下一句是,“渊虹祭,百鬼行,屠魔殡。”恍然。
“姨儿,等我。”我已经准备好了。
快步走进灶房,近两米的肥个,粗白的手在捞着锅里的油水。
等等,是左手。从左刺。
我右手执刀刃,以灶台为支点,小跃而上,用尽全力一扎,再用尽全力一拔。“噗呲”,脖颈的血喷涌了出来,像瀑布似的,溅得到处都是。
他扭头,充血的眼睛暴怒地瞪着,他还没死。
糟了,他还有反抗机会。可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我转身就往后院跑,因为不熟,绕错了两次。
晚了,他已经堵在了院外,三米的高墙把我团团困住。寒光闪烁,他手上拿了菜刀。我迅速往回跑,里屋的窗子都是带镂花的,跳不出去。大门已经被外面锁紧,灶房也是。我一惊,刀抖落在地上。
无尽的恐惧撕扯着我。
虽然他因失血过多而影响行动速度,但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擒住。力量的悬殊,我无能为力。
我可能就要挂在这里了。
他过来了,他笑着,“不知道女娃是个什么味。”那样令人恶心。
我凝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笑得越发猖狂,“因为我要活下来,我杀了我们村的村长,被赶了出来,这不就找到了个晦气村,只有女人,正好我缺几顿饭。”他抚摸着刀,“这不来了顿新鲜的吗?”
他的血流得越发多。
“你快死了。”我咬牙道。
他一直笑着,“死不了,习惯了。老村的也来杀过我,但我还是活了下来,呵。”
“我不能就在这结束了。”我握紧拳头。
“你不会结束。”苍白无力的嘶哑声在耳边响起。转头,那位老奶奶端坐在我身旁。
她的身旁,是成百位姨儿。几近透明的魂体漂浮着,注视着我。
“留下小五就好。”青菀旗袍的姨儿淡淡一笑。
我怔了怔。
“晦气玩意,去死吧!”,粗犷的吼叫声刺痛着我的耳朵。
寒光凛冽,从上劈来,我下意识的护住头,紧闭着眼。
“叮呤”,清脆悦耳的铃声摇起,“叮呤呤……”空灵感从上而下倾洒在我身上,我捂住耳朵,沉重的膝盖抵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刹那世间一切仿佛都变为尘埃,向远处飘散而去。
失重感敲击着我,所有的所有感觉都是那么清楚,可又是那么模糊。
当我睁开眼睛,又是别样光景。
白茫茫的世界,空空如也。
铃声传来,是履环上的白晶,隐隐闪着紫光。
我轻轻地摘下白晶,突然的刺冷让我失手,晶体“哐当”一声,碎的彻底,铃声戛然而止。我开始慌了。
眼见地上晶体若隐若现,只能通过细微的紫光辨别碎片。
我蹲下身,想把地上的细小晶片捡起,但寒气渐重,我的手因本能反应缩了回来。手被冻得通红。
紫光越来越弱。
狠下心,手硬是拍在了地上,抓一把,血渗了出来。
紫光突然变成赤辉,再便是翻天覆地的记忆吞噬而来。
﹊﹊﹊﹊﹊﹊记忆分割线﹊﹊﹊﹊﹊﹊
五年前的除夕夜,安和村的男人们因为县城开采矿石,工资年夜翻倍而没有回来。
本该是一个温馨的夜晚。姨儿们准备好年夜饭,团座一起,却被屠魔血洗满村。
那夜,寒光凛冽,溅飞起来的血染红了那片天。
妇人们刀枪棍棒一个不识,只能眼睁睁看着姨儿孩子们被利斧砍得支离破碎。
小五是第五个被砍的,她们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四个撑门的姨儿被一斧毙命,小五却突然疯似的跳起来,紧紧咬住了屠魔的手。
他甩甩手,小五弱小的身躯在空着摇晃着。汩汩血流顺着小五的嘴里溢了出来。她瞪着眼,拼尽全力咬着。
“呲啦”一声,拳头大块的肉被扯了下来。
她摔到了地上,身旁是一坨筋皮模糊的肉。
屠魔怒了,一把抓起小五,扔到空中,用尽全力砍去。
“哗啦”一声巨响,
“怎么会这样啊。”小五上半身在燃油灯旁蜷缩着。血从她的嘴里涌了出来,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全身刺麻的痛。她好想哭,但眼睛流出来的赤红生生堵住了泪。“为什么会这样。”
灼热感突然从腹部传来,她用筋骨几近断裂的双手往左挪了挪轻得可怜的身子。她努力瞪大充血的眼睛往下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香味。
让人恶心。
她颤抖着,拼命地挣扎着,两只手晃动着,想逃离火的猛噬和死亡边缘的折磨。
但她已经动不了了。她快死了。
她的眼前是一片血色的朦胧。
“求你,饶了我们。”小五听见雪姨几近绝望的声音,又是猛地抬头。
那一刻,她的世界忽然清明。
寒斧一劈,“哐当哐当”,桌子椅子餐盘碎了一地。
刺耳的声音震破了她的耳膜,她听不见了。
脸颊两旁的灼热感告诉她,那是沸腾的血。
小五看着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她看着一位位姨儿被肢解,她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像一把把刀扎进她的心里。
可她真的,无能为力。
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小五和她们,肉体永远死去。﹊﹊﹊万界模糊,回忆结束﹊﹊﹊
我愣着,残破的上衣已经被泪水拍打得湿透。
再后来,便是不尽的昏睡。
我好想就这样沉睡去,永远永远。
我好恨这个世界啊。
我好恨无能的自己啊。
我好恨嗜血的屠魔啊。
………………………
暖暖的柔光流进了无底的黑暗,万物苏醒,生命的气息轻抚着焦躁的心灵,摸托出几缕浊气,身体深处的压抑渐渐散去。
“怎着都三天了,娃儿还不醒呢。”,白姨焦急的声音传来,“早知就看着亓妹一点了,唉。”柔婉清音越发清晰,但是我无法动弹。
“亓娃,姨儿想你了,快些醒来好不啦。”听到白姨带哭腔的声音,我用尽全力集中在手指上,想动动,却无济于事。
半晌,无力感渐渐散去,我睁开眼,迷糊地叫了声,“姨儿。”
正在身旁削水果的白姨吓得手一抖,划伤了,白皙的双手渗出血点。“亓娃,有哪里不舒服不,姨儿给你削水果呢。”
我扭头,盯着白姨流血的手,晦暗的记忆疯似的钻入脑海,无尽的恨意席卷着颤抖的心灵。
在那之后,意识都变得很模糊,隐约知道白姨喂我吃了安神药,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而让我瞬间变清醒的,是白姨讲到随我在山脚下被发现的还有一个男的,叫儒鸳,前两日已经醒了。
我不禁想起了令我寒恶的屠魔,但这名字着实清雅,却是不像嗜血之人。收拾起晦落的魂,我决定去暂居地拜访一下他。
(20201005-20210312)
柴门半扣,炊烟逐日,竟是一番温馨景象。
上前敲门,“门外亓澜,多有叨扰。”我理了理衣角,手不由得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