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熏穿着一身新衣裳,在门边上坐着,无妄说了,穿新衣裳,多新鲜两天,让她少干活,省得弄脏了。
无妄一个人跑前跑后的忙活着,路过门口,就看着她乐,精神头特足。
微熏笑着故意翻翻眼睛,道:“傻乐什么呀?忙你的去。”
今儿客人也不多,就严公子带了几个人一大早就来坐着,说是接个朋友。眼看着傍中午了,接的人也没来。
严公子一遍一遍的起身张望,也不见个人影,旁边一个同行的疑道:“别是咱们记差日子了吧?”
严公子道:“不能。就是今儿个,没错。”
不一会前边出现几个人影,严公子道:“哎,你们看看,那几个人是不是?”
几个同行的有的道:“像!”
有的说:“不能。”
有一个直接道:“不是,不是,这远近的路,曲相公哪能不骑马呢!”
等几个人再近些,严公子咬牙道:“呵,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杜陵,那么讨厌一人,怎么老有人帮衬他呢?那俩乡巴佬哪来的?嘿,那个背琵琶的小妞可是不赖啊!”
共夕河不受,一个扶着背琴的姑娘,一个扶着杜陵,正往茶舍这边走,无妄听见严公子的话,怕惹事端,连忙冲着微熏使了个眼色,微熏也听见了严公子的话,假装站起身来,抻懒腰,对着共夕摆摆手,共夕河不受谁顾那个,径直扶着杜陵和背琵琶的姑娘走进茶舍。
严公子一见他们进了草庐车,招呼无妄过来轻蔑道:“掌柜的!过来!那几个人,你朋友?”
无妄道:“那是我家哥哥和妹子。”
“两个都是你哥哥?两个都是你妹子?”
无妄见严公子话头不善,陪着笑,和气道:“那倒也不是。”
严公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拽了拽身上的衣裳,金丝银线抻的倍儿直,道“掌柜的。你新近来到这融烟城,可能不太知道,我严望在这融烟城的名声。昨日,你那哥哥和妹子得罪了我,我看着咱们的交情,给你面子,也不跟他们计较,但他们刚带回来那人,跟我有仇,我可不能饶了。你呢,开茶舍的,讲究个和气生财,没必要为那么个破落户,跟我这样的主顾翻了脸不是。赶他走,往后我们多照顾你生意,保管这融烟城里外没人敢找你麻烦。”
无妄嘻嘻笑着,道:“那敢情是好,多谢公子照顾,我给您煮碗好茶去。”
无妄借口转回草庐车内,见杜陵坐在席子上,河不受将洛玄川叫了出来给杜陵瞧眼睛,旁边坐着那个背琵琶的姑娘,琵琶如今立在屋子一个角落中,共夕和微熏给姑娘处理着面上的小伤口。
无妄一边煮着茶一边问道:“怎么个事情,这是?”
洛玄川,微熏不知缘由,没法回答,杜陵和背琵琶的姑娘是客,不便回答,共夕手里忙着,没空回答,河不受也半晌没话,无妄又问了一遍,河不受气哼哼的道:“刚才外面你和那孙子说的那话,我们可都听见了,我告诉你小子,你要是为了求个什么狗屁的和气生财,息事宁人,把这兄弟就此扔了不管,别人我不知道,我河不受先跟你拆伙。”
无妄有些难堪的笑了笑,他很难说,自己没那样想过。他向来不爱搅这种没理的浑水,得罪了那些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摊子才在这支了没几天,还不是能撕破脸的时候。可是看现如今屋里这些人的表现,他也琢磨出了他们的意思,这事,他要真那么办,这些人都得跟他翻了脸不可。
无妄煮好了茶,刚舀进碗里,外面严公子咋咋呼呼的喊道:“哎呀,哥哥,这怎么了这是?怎么伤成这样?腿摔坏了?别撑着那破树枝子了,来扶着我,扶着我。你们都怎么做事的?主子伤这样都没个人扶着么?”无妄抻头朝外看了一眼,严公子扶着个人过来坐下,几个身材壮实的家丁打扮的人,拖着腿,抓着胳膊,一瘸一拐的跟过来站在一边伺候着,其中有个伤了脑门的,脸颊上还挂着血溜子。
严公子喊道:“掌柜的,填碗茶。哥哥,这怎么弄的啊?”
那个被扶过来的人,先这疼那疼的矫情了一会,然后道:“兄弟,你哥哥让人欺负了。”
严公子道:“谁啊?这么大胆子。在这融烟城里,只有咱们欺负别人的份儿。哥哥,你说吧,对方几个人,什么样?抓着了,咱给他们打一顿狠的,再浸到粪坑里,给你出气。”
跟着严公子的几人附和道:“是,您说说吧,曲相公。”
曲相公又揉了揉腿道:“欺负我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杜陵,没想到,他如今家业败了,人都瞎了,还要来跟咱们作对,我看不如干脆弄死了他,歇心。”
严公子闻听,拍着桌子起来,大喊道:“掌柜的,滚出来!”
无妄在屋里听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端着两碗茶出来放在桌上笑道:“您什么吩咐!茶好了!”
严公子一挥手将茶掀了,恶狠狠道:“掌柜的,刚才进了你门的那个瞎子,赶紧交出来。要不我今天就拆了你这破草棚子,将你们这群人随便安个罪名送官。”
无妄佯装害怕道:“别介,别介,有话好说,别拆房,别送官,我这小胳膊哪敢跟您的大腿拗,您交代的事,我还能不办么?”
严公子得意道:“算你识时务。交人吧!”
曲相公在一边低声道:“跟杜陵一起过来的,有没有个小妞?”
严公子点点头,曲相公奸笑一声,“让他一起交了。”
严公子对着无妄道:“还有那个背琵琶的,一起交出来!”
无妄挂着笑为难道:“是,是,可是我也说了,您交代的事,我是一定办的,所以您刚交代我将他们赶走,这事,我刚在屋里煮茶时候,已经给办了。您这时候要我交人,我可哪给您抓去啊!”
严公子瞪着眼,瞅瞅曲相公,曲相公瞅瞅严公子,奸声奸气的道:“兄弟,哥哥受这点屈辱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这城里头就此有了闲话,折了兄弟你的面子。”
严公子一拍桌子,“不能够,一个瞎子,一个小妮子还能飞上天不成。哥哥你放心,这仇,我是必定给你报就是。”说着对自己身后的几人道:“都坐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找人去。杜陵,都认识吧?”
几个人嘴里忙不迭答着,认识认识,忙散了开。
严公子乜斜着眼睛打量打量无妄,道:“掌柜的,我能进你屋里看一眼不?不白看。”说着掏出一串钱来,往桌子上一拍道,“瞧一眼,这归你。”
无妄忙一把把钱抓在手里,道:“瞧,您瞧,来,我给您引路。”
严公子对曲相公道:“哥哥,您坐着,我过去看看。”,指着两个曲相公的打手家丁道,“你们俩个,跟我过来。去那边门一个。”
两个家丁面上露出些不满,可又不敢多说,只得一个拖着腿,一个扶着额跟着他过去,两边门口站好了。
严公子一步迈进草庐车,只见灶前站着个姑娘正在蒸点心,茶舍里常见的那个,样子清清冷冷的,说不上好看,但很挺拔,俏丽。
严公子扯个笑,打了声招呼道:“小妹子忙着呢!”
微熏点点头算是回答,严公子又四下撒么一圈,除了这姑娘,屋里再没别人,只好撤了出来,对曲相公道:“还真走了。哥哥,您歇够没有,咱城里溜溜?”
无妄跟过来,脸上挂着点难以启齿的笑容道:“严公子,您看,您刚说的,一串钱,瞧一眼,您这撒么了一大圈,何止一眼,还跟我妹子扯了闲话呢?您说我们这一天迎来送往的人那么多,指不定哪张嘴传出去,严公子对个卖野茶的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您说这可多有损您在融烟城的名声。”
曲相公在一边听着,绷不住露了个笑,抬眼看看无妄,眼神里不无赞赏,嘎巴着嘴道:“现学现卖的够快的啊?”
严公子又拿出几串钱来,扔在桌上道:“见钱眼开的东西,这可够了吧!”
无妄笑眯眯的道:“够,够!严公子您可千万常来啊!”
严公子扶着曲相公,对着无妄啐了一口道:“谁还来。真当我是冤大头。”
无妄正要再揶揄他几句,见融烟城里突然涌出好些人来,拖家带口,衣衫都不怎么齐整,刘家车店掌柜推着他那辆独轮车,车上坐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还有个老头,车上挤挤插插的另放了好些包袱,车一栽歪,包袱掉了两个,那老头想捞,却被人群险些挤下车。刘掌柜大喊着:“叔,不要了。”刘掌柜可真是把好力气,一手撑着车,一手将老头拦了回去,然后加紧推了几步,依旧跑在人群最前头......
人如潮水一般带着一阵尘土卷了过来,撞倒了茶棚,踹翻了桌椅,稍有站立不稳的就被人群踏在脚底,踩得好像冬天常吃的柿饼子。
无妄见势头不对,早躲进草庐车里,车被人群挤的晃晃悠悠跟着人群一直超前蹿,无妄和微熏忙熄了灶火,死扣着车板。
不多时,共夕从云泥圃里钻出来道:“怎么这么晃?洛玄川正给那个瞎子施针,好悬没把针戳眼珠子上。”
共夕定神一看二人样子,在掀窗一看外面,惊异道:“这怎么个意思?那姓严的和姓曲的这么大能耐?聚了这些人推着咱们的车,是打算把咱们弄哪去?”
无妄和微熏皆茫然的看着她,无妄道:“这我也不太知道?你能耐大,要不飞出去问问?”
共夕撇嘴一笑道:“你甭跟我来这套,小子,姑奶奶身量是小,论辈分可不知高出你多少去。将我?我还就不去问。”
微熏道:“夕丫头,咱们这随波逐流的也不是个办法?你能不能想个法探探,看是怎么个事情,咱们也好有个心里有个底。”
共夕蹿过来,钻到微熏怀里道:“你说话,我指定办啊!”
无妄心里满不是滋味的撇了撇嘴,嘟囔了两声道:“吃我喝我不谢我,我说什么都拧着,这真是没拿我当个人啊!”
共夕也不理他,轻轻点了点飞廉的两只眼,一撒手,将飞廉放了出去。
共夕扎在微熏怀里,闭着眼,一会道:“怎么这么多血?”一会道:“好多死人。糟了!”共夕猛一睁眼,道:“坏了!飞廉见了死尸,去啄肉了。”
无妄微熏皆好奇道:“哪来的死尸?”
共夕道:“融烟城里。好多。还有连绵的大火。”
无妄微熏面面相觑,有些难以置信,共夕道:“飞廉是不能要了,尝过了尸体,只怕以后它再不肯吃别的。对了,我刚才借飞廉的眼还看见个熟人,铜盔铁甲,包裹得跟个小铁人似的。”
无妄问道:“谁?”
微熏道:“盛山的土匪头子,方纵!”
无妄嘟囔道:“他果然是跑了!方横大哥要知道他还活着,指不定多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事,上次给他逃了,这回可不一定有这好运气。”共夕接话道。
微熏对共夕道:“你再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啊?”
共夕点点头,又扎进微熏怀里,闭上眼睛看了起来。
飞廉这时应该是啄饱了肚子,又飞了起来,共夕道:“他们叫方纵大将军,有很多粗汉跪在他面前,他给了他们一人一顶黑头巾。港口那里有好多带着黑头巾的人,手里都有兵刃,杀人了,杀了,扔水里了,江水都染红了。那不是姓严的和姓曲的吗?他们说十分景仰将军,要入伙。方纵身边有个道士,年岁不大,胡子不短,看着还挺道骨仙风的,他趴在方纵耳边说什么?听不见。方纵笑了。黑头巾们运了个东西过来,看着好像个大臼,上面挂着好大一只杵,他们把那个姓曲的扔进去了......”
无妄和微熏见共夕脸色憋得通红,死咬着嘴唇,半天没言语,无妄急道:“怎么了?你说话啊?”
共夕张开眼,有些愣怔。无妄和微熏从未见过她如此,微熏有些担忧的问道:“夕丫头!夕丫头?怎么了?”
共夕一把搂住微熏的脖子,深深吐了几口气道:“我在五行门这许久,酷刑也不是没见识过,可依旧不及你们人间残忍。那人就那么扔进臼里给舂了,骨肉横飞,见过么?你们见过么?可真扎眼?我们用锤子砸过魂魄,可魂魄他无知无识,只是尝孽罢了。这是人啊?活生生的,知道痛、惧、哀、怨,懂得喜、怒、哀、乐.......同样是人,怎么就那么下得去手。这样的天下,倒不如没了,干净。”
微熏道:“我并不知道这人间好不好,我只知道,如果他杀的是我想杀的人,我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如果他杀的是我爱的人,那他就是我的仇人,我就要也杀了他。”
共夕愣愣的看看微熏,她没办法说微熏错,也不能承认微熏对。那个姓曲的和姓严的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或许他们死有余辜,但是,但是,不是这样个死法......或许她所悲哀的并不是那两个人的死,而是这种同类相残,太泯灭人性了。
无妄在这两个姑娘间向来没什么地位,见她们两个,大的抱着小的,眼神依旧清亮,小的搂着大的,眼神满是迷茫......草庐车被人群涌着,又是一阵颠簸,无妄手上又加了力气,抓紧了柜案子,道:“天下终究是天下,即是没了这个,也会有下一个。咱们并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模样,所以,还不如先管好了这一个。况且,人也不都是坏的,好的那些咱们总还得尽己所能的拉一把不是!”
共夕从微熏怀中猛然站起来道:“对,好的总还得拉一把!我要去融烟城,我得去救人。”
微熏一手拉着微熏,一手扶住柜案,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无妄脑子一蒙,阻拦道:“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融烟城里乱成那样,你们俩个去了能干嘛?万一被人......”无妄想说,被人抓了糟蹋,话到嘴边,没等咽,两个人谁也不听他的,拉着手顺窗户就跳了出去。
无妄爬到窗户那,扒住了窗户朝外看了一眼,俩人早就没了影儿。无妄连忙爬进云泥圃大喊道:“了不得了。共夕和微熏跟人拼命去了。”
洛玄川专心致志的给杜陵施针,道:“你这眼,不是生来就瞎的吧?”
杜陵道:“那倒不是,是才瞎的。”杜陵将在驴棚夜遇红衣美人的事说了一遍道:“我是做梦都想,给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一些颜色看看,但是绝不是他想要我做的那样,我想做出点样子来,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杜陵的骨头多么硬,我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能爬出泥坑来,能爬上山峰去。人都说蛇蝎美人,蛇蝎美人,这话是真没错处,我拒绝了他,他挥了挥手,我就看不见,闻不着了,嘴里也再尝不出滋味来......”
“他闭了你的五识!”洛玄川轻轻在他晴明穴上下了一针,继续道:“但他留着你的听觉,是为了让你还能听见他说话,他在等你屈服,等你求饶。”
杜陵笑道:“那他可是要白费心机了。”
洛玄川在他面上头顶几处刚施好了针,就听见无妄大喊:“了不得了。共夕和微熏跟人拼命去了。”
河不受先蹿出来,抓住无妄道:“跟谁拼命,怎么回事?”
无妄将融烟城被黑头军占住,乱伤人命的事说了,然后道:“怪我,我本意是,咱们只管收得了卦灵,还天下个清明就是,谁知道,共夕就误会了,她怕融烟城里还有没逃出来的好心百姓,带着微熏去救人了!”
河不受闻听,就要去追。洛玄川拦了一下,对无妄道:“共夕说,方纵身边还有个老道?”
无妄道:“可不是?要不我也就不这样担心了。那老道十有八九是卜老道。”
洛玄川转头看了看杜陵,又看了看始终窝在角落里弹琵琶的姑娘,对河不受道:“不受,驾车,咱们,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