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无月,但长安的天却并未暗淡。两人并排走在布政坊的青石巷陌上,身后是自皇城西嘉文门处燃放的烟火流星。
在长安这片天上,此起彼伏绽放的千树繁花,在最炽热的当口爆发,将万户人家点亮那么一瞬,再然后,便是自西北塞外玉门关长驱直入的广莫长风将它们的残肢碎片吹落,晾冷。
长安城东边贵,南边富,西边穷,北边乱,故而位于长安西北密密麻麻的连排房子穷上加乱,非贱民草芥、穷凶恶徒不得混迹。
愈往西北的坊子走,便愈觉得荒凉破败,行人聊聊。
“你叫什么啊?”‘山羊面具’试探地问道。
沈信原本并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但转念想着应该是她不信任自己,为了让她安心,索性说道:“沈信,陵上滈水,从水冘声,人言有信。”
‘山羊面具’低着头看路,偶尔踢开脚下的小石子。
青青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小动作,沈信柔和耐心了些,“你为何不喜家中为你安排的亲事?”
‘山羊面具’苦恼地抱住头,赌气地说道:“其实,其实我也并非不喜欢,只是她们都笑话我!!!”
沈信皱眉,不解地问道:“定亲是好事,有什么好笑话的?”
‘山羊面具’似乎被触到了什么伤心事,小猫似得炸了毛,不愿意回答。
沈信失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今天我就是去看她的。”
“你妹妹定亲了么?”
沈信提着货物的手紧了紧,随即摇了摇头,“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称职,不能给她一个强硬的娘家,也不能给她让对家看得起的丰厚嫁妆,最不济,却是连哥哥照顾妹妹的职责都没做好……”
听出沈信言语中的伤感,‘山羊面具’接话道:“你也别太难过,能有这份心就很不错了!”
走到巷角,平日里深夜还在偷偷经营的混沌铺子却在蜡日早早关了门,沈信有些迟疑,随即望向四周,却发现四周住户门窗紧闭,甚至没有一家亮起灯火,他刹住了脚步。
“怎么了?”‘山羊面具’不明所以。
“我们换条路吧……”沈信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温度减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从对面角落传来,还不待人反应,一群举着三尺长刀的彪形大汉追赶着一个死命奔逃的乞丐,从对街扫来。
只听到身后杀声震天价响,凌乱杂多的脚步像是阎王殿催命的战鼓,冰冷长刀撞击青石地面发出悲惨的哀鸣,死命奔逃的乞丐惊慌失措,捏紧手中的砍刀,绝望地喊叫救命。
‘山羊面具’呆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一时间丧失了害怕的能力。
天寒地冻的长安今晨才下过几滴冻雨,现在大街小巷的石板路都湿漉漉的,乞丐面上表情狰狞,浑身抖抖索索,一个紧张,竟然遛滑在地,后面的大汉紧随而上,十来人鹰隼扑食似的围了上去,纷纷举起长刀,发了疯似的乱砍,一声又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从人群堆底下蹦了出来,‘山羊面具’甚至能够从那些人交叠的腿间看见乞丐那张满脸鲜血,惊恐痛苦,极度扭曲的脸!
还有那双眼,那双无法言说的,潮水般窒息的,对即将到来的无数砍刀和死亡的惊恐,还有最后抓住一丝稻草样的,浓浓的哀求……
沈信快步上前,将‘山羊面具’拉扯到一边,一把将她抱住,用手捂住她一动不动的眼睛。
身后的惨叫哀鸣就像是利斧凿心,一声一声,将怀中人吓得一抖一抖。
终于,身后凄厉的尖叫没有了,整个巷陌安静得可怕,浸血的砍刀拖在地上,剐蹭出的声音好似地狱之门铁链松动的咆哮。
沈信感到怀中人在抽泣,手心渐渐湿润。他看着那群亡命之徒将乞丐破碎的尸块像拣货一样,说说笑笑地扔上拉草料的破直板车,几个招呼,一个佝偻的老头得了三枚铜钱,千恩万谢地将破碎的尸块拉向远处,沈信知道,老头得了赏钱,要将尸块拉到西北乱葬岗随意扔掉,那儿有狼……
天空中的烟火还在爆裂着,一闪一闪的,巨大漆黑的夜空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星星点点的焰火不过是一把又一把划破皮肉的砍刀。
那一群持刀杀人的流氓地痞,摸了摸身上脸上的鲜血,叱骂跳脚渐渐走远,只留下石板上大块大块干涸恶心的血迹和一些忽略不计的肉片骨屑……
沈信轻轻揭开手,看见怀中双眼空洞的小姑娘,他叹了口气,缓缓揭开那张冰冷的山羊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惨白如同菜色的脸。
“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在这儿,不要怕。”他轻轻拍着小姑娘战栗的背安抚着,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看到如此暴力血腥的一幕,的确有些残忍。
小姑娘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不安全了,一切都是那么危险和可怕。明明不这样的,她从前十五年的人生都是锦衣玉食,岁月静好,繁华富丽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居然有人能够被砍刀在半盏茶的功夫,活生生地被剁成肉块!
恍惚中,她看见面前安抚自己的人,那个人戴着一张和风鬼面具,面具后面有让她无比安心的声音,她痴痴地伸出手,轻轻揭开面具,面具之下,是那样一张脸,清流惠风,日月疏朗,尤难为怀。
“沈信……”她带着一丝确认,颤颤巍巍地询问。
“是。”沈信沉声安抚她,重复初次见面的话,“陵上滈水,从水冘声,人言有信。”
他的声音似长松下清风,熨平了她惊惶不安的心,眼泪决堤,簌簌留下,‘哇’的一声,她终于止不住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双眼肿得像桃子,将沈信递来的手帕都哭湿了。
身边突然递来一只干净的袖子,她向上望去,看见沈信宠溺的眉眼,“帕子都哭湿了,用袖子揩揩吧。”
她抓起那截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耸肩喘气。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要是我家青青能有一半孩子气就好了。”
“难道你妹妹不会哭吗?”她有三分赌气,以为他在嘲笑自己。
“不,只是……她极少哭,即使哭,也会躲起来不让我瞧见,可是……她那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通通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沈信叹了口气,“其实,她不懂,于我而言,守着她哭,陪着她笑,听着她恶狠狠的抱怨,忍着她蛮不讲理的闲气,都是快慰的。”
听着沈信的话,小姑娘眸子深深的,满是泪痕的脸颊居然微不可察地泛起了红。
小姑娘算不得好看,一张大饼子脸,眼睛小的像蝌蚪,单眼皮子,肿眼泡,要高不高的鼻子肥大地横在脸盘子中央,下颌发育似乎不良,向后缩着,故而显得嘴巴外凸。
她喃喃道:“你真好……”
折腾了这么半天,已经到了丑时,沈信微微皱眉,两个人绕道居德坊,从金光门拐角,走了一个大圈才到了镇定坊。
走在熟悉的破巷,沈信加快了脚步,小姑娘在身后也不由迈大了步子,她惊讶地打量着一排排连排房子,难以想象繁华喧嚣的长安居然还会有如此丑陋脏恶的一面,就像是一张惊艳绝伦的袍子里面居然爬满了虱子,让人无法接受。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拐角小院,却看见沈信紧张得理了理衣裳,他转头询问,“你看我衣着得不得当?”
她点了点头,心中疑惑,见自家妹妹为何如此在意举止穿着?料想沈信此时紧张的模样倒有些像是自己小时偷吃蜜饯后怕被嬷嬷发现而胡乱整理嘴巴的作态。
沈信似是得了肯定,整了整心神,敲了敲门。
敲门声不知怎的,好似歌舞妓表演至兴奋时的铙钹锣鼓,声声都扣在心尖子上。只是,喜悦激动之后,院子里面却无人应声。
沈信脸色有些苍白,敲门声愈发急切。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上前拉扯他的衣袖,“是不是院里没人?”
沈信回过神,摇头,“这么晚,青青不会再外面,除非有什么急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在衣衫里面摸索了许久,才摸索出一把钥匙,苦笑道:“我真是愚笨了,却忘了自己是有钥匙的。”
急切切地开锁,进了屋,沈信四处唤青青。
小姑娘抬眼扫视这处破败的小院,狭小窄逼,破落衰败,简直难以想象居然可以住人。
走到黑漆漆的里屋,小姑娘看见沈信愣在原地,不由上前查看,却看见一张破木桌上摆放着两碗清水寡淡的长寿面,面应该已经捞起来许久,都结成了一团。
沈信缓缓走上去坐下,眼里闪着泪,脸上却挂着春风般的笑,自做主人似地解释道:“青青定是在等我,见我来迟,就出去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屋内劣质的灯散出黑压压的油烟,微弱的烛火一闪一闪的,沈信瞧着桌上的长寿面,欢喜得像个孩子,自来熟地介绍着屋里的一道一角。
时间一点点推移,沈信眼中的光暗了许多,终于,他起身将带来的货物放在小木桌上,细心地将写着叮嘱事项的单子压在货物下。
“我们走吧。”
小姑娘有些吃惊,“你不等你妹妹回来?”
“之前,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去丰乐坊。如今妹妹在外未归,我想你的家人应该也很担心,让你陪我在这里等着,实属不该。”
“可是,你今天是来陪你妹妹的!”小姑娘脸红了红。
“今天能看到她为我煮的长寿面,已经很满足了。”沈信温和地笑了笑。
“那你何不吃完了面再走?”
“长寿面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沈信停了停,倏忽笑道,“你看青青给自己煮的那碗也不曾动过。”此时的沈信眸中似乎有星辰,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她也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