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以安听苟富贵絮絮叨叨内心竟平静许多,这世人如蝼蚁般多,高殿之上,佛陀面目慈悲,可这梵音阵阵,香火缭绕,又如何听得见人间悲欢?
若真听得见……少年难得全无一丝痞气,如佛子般虔诚。
“若真听得见,就佑苟富贵心愿得成,富贵平安罢。”苟以安心湖轻念。
想到这里,苟以安又摇头嗤笑,他苟以安求神佛岂不是被太安城里那些崽子们笑死?
少年现在门口,门内灯火昏黄信徒虔诚诵祷,门外正是阳春三月,早已草长莺飞杨柳依依。
他轻吐一口气,迈步离去。今日既是来陪苟富贵上香还愿,却也是是早就听闻百战将军龙校离来此奉上命请寂云法师入宫,此刻应在后山等候。苟以安拔腿向后山跑去,身姿矫健灵活,像一条灵巧的游鱼于人群内穿梭,潇洒自由。
“哎小狗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佛门重地怎的如此不持重?”向下俯冲的苟以安冷不丁被人抓住后脖颈悬空提起,腿脚仍惯性蹬动,甭管你花招百出我自一力降之,这胡乱扑腾的模样哪还有刚才那般唬人?倒像一只初出茅庐的鸡仔子!
“张大胖子,你倒是持重,又稳又重,你倒是睁开你的小豆眼看看你自己把周围的人都撞成啥样了?此刻把小爷放下待会儿还能饶你一条狗命!”苟以安外表是个人模人样的,但凡遇到太安城这帮崽子们必定原型暴露,一张嘴能骂一整条街。
此时苟以安认命地放弃扑腾,尽管处境不佳,眼神犹带睥睨,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气势不能丢,是太安城里混了十几年的本事。
只是,他看着眼前那肥硕无比的大脸,一双眼珠好像镶嵌在面团上的绿豆,泛着精明。世人常言胸大无脑,张小胖这人胖过老母猪,脑子倒也比别人多了几两,哪里是那么好敷衍的,从小到大只要是张小胖想弄明白的事,就算再怎么费尽心思掩藏也逃不过那厮。比如当他发现豆腐西施对他爹张大钊单方面的奸情后,经常半夜潜入人家的后院,坐坏了十来座石磨才罢休。
张小胖嘿嘿一笑“说吧,早交代少吃苦头,不看着你老子的炊饼筐这么着急往外跑,跟恶狗扑食似的,能所为何事?定有阴谋!”别看张小胖长了一身的肥肉,可寸寸都不平庸,一开始相识两人交锋几次愣是让苟以安恨得咬牙切齿,一直无往不胜的苟小爷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竟是谁也讨不得半分便宜。也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个人打来打去反倒成了铁瓷儿,只不过张小胖这个人着实是越熟稔越犯贱的性子“你可不能忘了咱哥几个同生死共富贵的誓言吧?苟富贵勿相忘”
“你再拿我爹名字说事儿休怪我翻脸无情杀你个血肉横飞片甲不留”苟以安索性坐地不起,曲腿撑肘,少年郎摇头晃脑,眼含笑意,一副任你打死我也不说的模样。
眼看这厮万般不配合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张小胖脸上肉一横开始疯狂抖动,**子似的手指掐起兰花指,如闷雷般的嗓音偏生要捏得又细又尖,比梨园戏子的高音还要穿耳“郎君如此无情无义,奴家情深似海无处可依,那便用强了~嗷嗷嗷嗷”
“你再摆出这副恶心面目郎君前天的炊饼都得吐出来,万万不可这般呕人”苟以安赶紧撇开眼睛“你可知龙校离?”只要张小胖再故作此姿态多叫一声他就会翻脸无情将这家伙踹下山去,至于是张小胖被踹下山还是苟以安自己被弹下山此时早就来不及考虑。
“可是百战将军龙校离?”张小胖忍不住惊呼出声,苟以安头顶如雷霆炸开。
苟以安嗤道“大奉可还有第二个龙校离?”你当时隔壁卖货郎全姓钱,个个叫钱真多?
大奉朝自建衡帝登基以来,文治武功皆有所成。定四夷,平海内,大小战役数百场,无往不胜,仰仗的便是百战将军龙校离。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百战将军这个名号是龙校离大仗小仗拿命打出来的,大奉王朝的战神莫不如此,只要龙将军在战场上,大奉朝的军队就无坚不摧,如一柄出鞘利刃直插敌人心脏。
连三岁小儿都知晓,只要有龙将军在,大奉朝便可稳坐四方!可以说龙校离是大奉朝这一代的信仰也不为过。
小混混苟以安自己不愿意承认但绝对无法否认的,始终埋藏在心底说出来任谁也不相信的是,他想成为龙校离这样的人。
从小光屁股走街串巷的,听多了耳濡目染,那些在城门口蹲着的老兵,伤的伤,残的残,虽不能战场上守护疆土,便在城门口守护太安,若有战,召必还!在太安沦陷之前,最先踏过他们的尸体。平日里这些老兵最是让守城兵卒头痛,这群缺胳膊断腿的人瞧不上守城兵卒,常扬言“若是任由着群软脚虾守城,太安怕是不攻自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普通人说出口株连三族也不为过,但是这些人说出来,便是捏鼻子也得忍了。
大奉人皆知,龙将军的麾下,没有孬种,伤即是功。
任谁提起了龙将军,比喝了上好的醇酒还要精神,赶紧大喝一声“好呐!”
此时此刻的苟以安尚且谈不上什么保家卫国守护子民,这般高尚的情怀他在太安城这四四方方井一样的天下里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漠北粗粝的风沙刮到太安就只剩了销金窝里婉转的琴曲和淫荡的叫声。只有跟那些老兵在城墙根晒夕阳的时候,苟以安才觉得,有些人的人生,是有滋有味的,和他大不一样。
他只是觉得,大丈夫,生当如龙将军那般,才俯仰不愧天地。
这话,太安城里没人敢说,就算苟以安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也没人会信。
最多是得人嗤笑一声“呦?瞧瞧,躺在泥里的王八也妄想飞上天了?”
“这得叫什么呀?飞天王八!”
“得,还是个王八”
张小胖和苟以安躲在茅草垛里不停的拍蚊子,就算胖子皮糙肉厚也架不住蚊子车轮战,“小狗子,你听谁说的在云水寺能见到龙将军?莫不是被坑了罢!再说了,咱来这眼巴巴的看龙将军一眼又有什么用,能飞黄腾达了?你不如回家和你爹好好学学烙饼,以后起码不愁吃喝。至于我,靠咱这绝世武功去押镖,没准能做个总镖头,等兄弟发达了,就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点天香楼里最好的姑娘,随便玩儿”
“我想跟龙将军自荐,去从军”苟以安也不知道怎么地,鬼使神差就说出了这句话,或许是在心里压抑太久,那种迫切的渴望已经快要撑破他的胸膛,只憋在嘴里,不吐不快。“没人想一直当混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咱们一辈子在泥里打滚,就让那帮酒囊饭袋过着躺在金子堆上醉生梦死的日子?”
太安城里有四城,张小胖和狗以安从小在北城长大,深知其中三味,寒门过年的桌上餐还没有世家贵族看门狗碗里的吃食金贵,在大家士族里出生的废物一生斗鸡走狗也能落个富贵善终,人得认命。
不知怎么的苟以安偏偏不想认命了,张小胖有些担忧地看向苟以安,“大奉王朝又有几个百战不死的龙将军,你可知北地黄沙埋了多少无名尸骨?”从小长大的张小胖最是了解苟以安的脾性,儿郎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年轻气最盛。
王权富贵集太安,贩夫走卒为最轻,当年四方民众涌入太安,张小胖的父亲和苟富贵一同从纥阳老家赶来奔个前程,迢迢千里,死在路上的同伴不知凡几,等真正到了太安城才发现,太安城里不太安,普通人家生活难。
来路千里尚不易,钱财耗尽再无回头路可走。
张家的木匠苟家的饼,在北城也是小有名气,两家汉子为人宽厚,张大钊的木工细致精巧,干活麻利又勤快,苟富贵的炊饼传自祖宗的手艺,用料厚实从不偷工,因此街坊邻居多爱关照两家生意,和北城遍地贫贱相比,能吃饱穿暖有些余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苟富贵的炊饼摊生意红火的时候每日净赚也不过百十来文,一年也就七八两银子,还不算各项日常生活开销,加之各种巧立名目的摊位费管理费一年也要去掉小一两银子。苟父常感慨京城当真居大不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敢歇,更不敢病。
苟以安小的时候十分皮实,仅生了几次病便掏空了苟富贵全数家底。至于去私塾学堂更是想都不敢想,束蓨这一笔不菲的银子暂且不说,书籍笔墨纸砚,年年三节两寿的孝敬哪一样不需银子作陪?北城的孩子多半只上了蒙学粗识几个字能算些小账罢了,遑论熟知经义参加科举了。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前几年正逢中原大旱粮食减产,去除田税丁税农户家里余粮都不够自己吃,无粮可卖,这就导致了米价飞涨,太安米贵,北城一片饿殍。
有一西城世家子外出见此乱象便问饥民,“既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那饥民也是个有骨气的,听见此问满脸悲愤,枯槁双手揪住那位世家子的衣领子久久不能言语,周围扈从俱是不敢上前,那饥民却是死也不肯撒手竟白眼一翻直接驾鹤了去!
一箪食一瓢饮于普通人家而言就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全靠天老爷垂怜赏饭吃,于士族大户言不过是狗都不屑的东西,人命比狗贱,当真是无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