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低着头,一步步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方浩要走出行财科的门时,他猛然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他一脸的无奈,垂头丧气地对罗科长说,就按你说的办吧。然后他无精打采地回了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的门,伍怀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方浩那报告的情况如何。方浩压抑着心头的火气,说道,已到了行财那里。伍怀玉说,那你赶快给我落实一下,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老弟不知道,现在宿舍楼施工队没日没夜地缠着要领工资,我躲都没处躲。
方浩心想,你没处躲,又不是我惹的,关我什么事?也就没好气道,你的报告那么重要,那我的那个报告呢?伍怀玉说,你的报告我还敢轻视?我已在局长那里签好了字,下午我就送到人事局去,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罗科长告诉方浩,为了调整他的报告,她重新造了个表,将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换下了村里的名字。也是有心要促进方浩妻妹的调动,她还从别的单位挤出一万元,调剂到律师事务所的门下,总共解决了五万元。罗科长还表示,再过几天,就可把指标单开出来,把资金打到各单位的户头上。
方浩通过电话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伍怀玉。伍怀玉自然高兴,在电话里千恩万谢。
听着伍怀玉那高昂的语气,方浩心头恨意顿生,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娘,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事情没办妥,五万元资金是不会到你户头上的。
方浩的话完全是被气出来的,就在说这句话前的两秒钟里,他都没想起要这么说。伍怀玉在电话那头愣了一刻,接着讨好地说,你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老弟你的为人,我跟你打保票,我立刻就去人事局,尽快把夏云的事办回来。
当天晚上,伍怀玉就提着两条芙蓉王香烟进了方浩的家门。屁股没挨座位,伍怀玉就忙解释道,今下午我又去了人事局,人事局说这是重新招工,必须跟劳动局研究一下,不过他们跟我表了硬态,说这事没问题,过两天他们就开会定妥。方浩就唬伍怀玉说,我不管这许多,反正行财科开的过账单现在握在我手里,夏云一天没进律师事务所的门,这过账单一天不会到银行去。
伍怀玉不觉有些慌神,想不到方浩这小子会来这么一手。不过伍怀玉并不笨,脑壳里像装了发动机,飞速地转了转,说,你看这样行不,夏云明天就去所里上班,先委屈做临时工,我那里积极跑人事和劳动,手续一下,她就是正式职工。
方浩心想这也好,只要人进了门,还怕赶了出来不成?就说,听你的便吧。
第二天夏云就到律师事务所上班去了。虽然暂时还是临时工,但她究竟有了一个去处。只是人事局和劳动局两家的会一直没开成,所以夏云的正式招工手续没法马上办。方浩在那五万元资金到得律师事务所的户头后,又催了伍怀玉几次,那家伙的口气比从前从容多了,说,人事局和劳动局是老爷,我又指挥不了他们。你也太性急了,夏云已经在我这里上班,你还担心什么?
方浩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自然已拿伍怀玉没什么办法了。
一晃春节来临。以往的春节,方浩总是带着夏雨和儿子到乡下去过的。吃了板栗的三七而少了发病,变得越来越结实的儿子,大概又想起在乡下受奶奶娇宠的滋味,闹着要到乡下去。可方浩下不了决心。村校那笔就要下达指标的资金终于没下达到村校,方浩问心有愧,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板栗和支书,面对那些还在破庙里遭风受雨的孩子们。
一直到春节过后,方浩在桂林参加财政部组织的一个学习班,突然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才绕道匆匆回了趟乡下。
十三
母亲得的是重感冒。
她从来就不肯打针吃药,只肯按乡里的土办法,爆爆灯火,拔拔火罐,病也就多拖了几日。方浩在家呆了两天,见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就给老兄留下点钱,要他给母亲买点好吃的,准备第二天就赶到县城,坐班车回市里上班。离开财政局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局里三定的情况怎么样了。
陡然而至的春雨是午后开始的。今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凶猛,傍晚时分那些山冲水圳就发了大水,干涸的田畴一下子溢满了,村外的小河涨起汹涌的洪水。方浩想,但愿夜里这大雨能停下来,不然明天出山的路都会被水冲垮。
天遂人愿,雨到后半夜就不再下了。方浩一早起床,赶紧上路。经过隔壁板栗他们村子时,方浩想,乡里乡亲的,答应给人家弄钱的事泡了汤,给个交代还是应该的吧。于是进了板栗他们村。
板栗家的茅棚在村后,方浩先去了支书的家。此时支书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抽旱烟,方浩站在门边喊声支书,对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似的,动静不大。方浩又喊了一声,支书才抬起头问是谁。这一下方浩才猛吃一惊,只见支书原来那只格外明亮的独眼也空洞洞的,没了眼珠子。方浩就说,我是方浩,路过这里,来看看支书。
支书特别高兴,说,是方主任哦,贵人贵人,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水。说着,摸索着就要去桌子上拿茶壶。方浩把支书扯住了,说,我自己来吧。自己动手倒了杯水。问及支书的眼睛,支书说,也是我倒霉,去年年底开石山时,有一个哑炮半天不响,我想拢去看个究竟,还隔丈把远的时候,炮突然响了,一颗石子刚好打在眼睛上,开始还以为是一只瞎眼,心想这颗石子还是长了眼的,谁知伸手往脸上一摸,竟是只好眼。
闻言,方浩沉默了好一阵,没吱声。他问心有愧,心想如果不把那四万元调给律师事务所,年底支书也许不用再开石山,从而毁掉这只独眼了。
支书对那个要钱的报告只字不提,还是方浩自己找借口说道,去年财政太紧张,安排不下那笔资金,看今年情况如何,到时再想想办法。支书毫无怨言,说,国家也不容易,方主任也别老记挂在心。我们村现在办了石料厂,很快会赚回修学校的钱了。
方浩又问板栗在不在家,想去看他一下。支书就说,板栗的儿子出了事,现在恐怕不在家里。方浩心上一紧,问出了什么事。支书说,昨天下午不是突然下起大雨吗?那个时候孩子们正在破庙里上课,没有谁想起洪水会那么快,两个小时没到就漫上了河堤。老师已经把孩子们都喊出了破庙,不想这时洪峰压了过去,把刚迈出庙门的一个孩子冲走了。
说到这里,支书抽了一口旱烟,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睛朝向半空,好像是望着远处一个什么地方。接着,支书又缓缓地开了口,说,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就是板栗用一座屋子换来的那个超生的宝贝儿子,可怜村里人帮他找了一夜,现在还没找到尸身。
方浩是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支书家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厄运偏偏要降临到支书和板栗这么善良的村人身上。自己却没有能力及时解除他们的厄运,方浩为此自愧不已。
方浩满怀愧疚地回到市财政局,就听说研究人事的党组会已经开过,虽然还没正式宣布研究的结果,但会议的基本情况已经传了出来。据说第一轮定人时,方浩是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可到了第二轮,老板说方浩这两年变得太快,一是热衷替亲戚朋友和老乡递要经费的报告,二是缺乏对办公室工作的正确认识,因此不能让他担当办公室主任这种重要岗位的大任,更不能按他自己的要求,安排到行财预算这类掌握支出大权的科室去,只能先平调到监察室去当个副主任瞧瞧。
老板表了态,其他副局长没谁视方浩为自己的人,自然不会站出来替他说话,他的去向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方浩身上凉了一大截。监察室纯属虚设机构,不仅没啥实权,甚至想找点事情做做都不容易。方浩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却明白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老板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打算去找老板,知道事到如今,再找老板已没任何意义。同时又想,这样也好,乐得清闲,能过轻松日子也不坏。
几天之后,局里开大会,正式宣布了三定方案,方浩果然被安排在监察室做副主任。其他人也有喜有忧,去了好科室,得到重用和提拔的,眉开眼笑,抱了金砖一样。没提拔也没调到好科室的,吹胡子,瞪眼睛,朝天骂娘。不平则鸣,有的甚至写了报告去反贪局和检察院告发党组成员受贿贪污的事,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局里集资办实体,几位局领导和经办人趁购置设备和搞装修的机会,收受巨额回扣的事也被捅了出去,两位局领导包括老板本人就这样被反贪局传了去。
十四
方浩倒是对自己的去向想得开,没有抱不平,自然没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乖乖坐在监察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觉得不比在办公室天天写材料差。实在闲得无聊,就上图书馆翻翻书,一翻就是一下午,日子过得挺自在。
这天下午,方浩在图书馆借了一本《闲雅小品》的小书,准备晚上好好受用。回到家里,就见好久没来的夏云坐在客厅里,脸色有些不对。方浩想起她进律师事务所的事,问手续办得如何了。夏云却缄口不语。一旁的夏雨黑着脸说,还提这事干什么?方浩莫名其妙,说,我前不久还找了伍怀玉的,他说人事局和劳动局就要研究了,莫非又出了什么偏差?夏雨对夏云说,你跟他说说。
夏云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今天我是来向姐夫姐姐告别的,准备明天就到县里去,制药厂有几位姐妹已在那里办了一家中药加工厂,效益据说很不错。方浩急了,说,律师事务所不好吗?你看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大的劲。夏云说,我已经跟伍怀玉吵翻了。
方浩抬起右手手掌,在左手手心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跟他吵翻呢?你这点修养都没有!难道有天大的事让你非吵不可!夏云委屈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一时竟说不出了话。夏雨一旁骂方浩,你教训夏云干什么?你该教训你自己,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人是什么货色,也看不出来。
方浩就摸不着头脑了,只得耐心等待夏云把话说明白。夏云用手绢揩揩泪水,说,我是那天去伍怀玉办公室给他打扫卫生,偶然在他办公桌上那个装资料的塑料篮子里发现我那个申请报告的。伍怀玉不是说过,我的报告他和司法局长都签了字,已送往人事局,他们正在研究吗?谁知那报告还是我们当初送给伍怀玉时的原样,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签。我这才知道我们都被耍了,跟他大吵了一场。
说完,夏云把那个报告拿出来,递给方浩。
方浩接过这个在伍怀玉那里放了好几个月还依然如故的报告,只觉得血液直往顶上冲。他要拿着这个报告,去跟伍怀玉讨个说法,便怒气冲冲地出了门,来到宿舍区外的水泥路边,准备招部出租车冲到伍怀玉家里去。
不料就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碰上了板栗。板栗还是那身皱巴的西服,肩上依然挂着那个旧挎包。板栗的脸有些黑瘦,但目光却显得很有神采,不似上回那样混沌茫然了。板栗告诉方浩,他是到城里来给一家施工单位押送他们加工好的石料的,顺便来看看方浩,要他以后留意一下,哪家单位搞基建,就给村里捎个信去,他们好来推销石料。
方浩点点头,答应给板栗打听基建单位。
板栗又得意地告诉方浩,村里虽穷,石头却是响当当的优质,他们加工的石料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哩。石料厂的效益自然也跟着看好,已经把建校的资金筹足,再过几个月,娃娃们就可进新教室上课了。
也许是说到娃娃们,板栗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被水冲走的儿子,那得意的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忧伤。
方浩不知怎么安慰板栗才好,忽想起他家那个被罚归村里的板装屋,问他是否已收了回去。板栗说,村里因我的石料厂办得好,贡献大,要把板装屋退给我,我不要,石料厂办好了,收入高了,修座砖屋,不是更气派?
说到这里,板栗黑瘦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意。方浩也替板栗高兴,邀他去家里叙叙,板栗不肯,说今晚还要赶回去,明天要押货去桂林。
板栗走后,方浩还在路边立了许久。看来板栗他们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如今向政府要钱,越来越不容易,而找对门路,去向市场要效益,才是正途。也不知缘何,方浩慢慢就打消了到伍怀玉家去责问他的念头。
方浩想,夏云进不了律师事务所,也许并不是坏事,否则她也就下不了决心,跟姐妹们到外面去办厂子。
方浩拿着夏云那个申请报告,抖了抖,然后撕碎,轻轻抛向逐渐浓厚起来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