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墙上的钟还没打到六点,办公室的人就已经走光。方浩心里有事,便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准备离开办公室。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方浩大学时的校友伍怀玉走了进来。伍怀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跟方浩有些往来。方浩说,今天有空来走走?伍怀玉说,想请你去外面喝几杯。方浩说,有什么大喜事?伍怀玉脸上一丝得意,说,哪是什么喜事,老所长退了,司法局的头儿硬要我负所里的责。方浩说,那恭喜你了!又说,照理应该陪你去喝几杯的,可晚上有事,改日再去吧。
伍怀玉还说了几句盛邀的话,见方浩执意不从,只好作罢,说,那下次请你,你一定得给面子。然后先出了办公室。
方浩也没去细想伍怀玉邀请他的动机,他把这仅仅看成是友谊的表示。他将窗和电灯都关好,又习惯性地扫视一下办公室四周,才关上门,从容离去。下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见外面下着雨,他就停住脚步,呆立了一会儿,心想这雨大概不会下得太久吧,不然又要误了事。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方浩。
街边躲雨的人不少,方浩弄不清是谁在喊他。这喊声让方浩觉得有些耳熟,但凭直觉,又意识到似乎许多年没跟这个声音接触了。
很快就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稀释出来,蹒跚着走近方浩所在的传达室门口。那是两个农村汉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皱巴而马虎的灰色西服;一个五十开外,有一只眼睛上翻着,没有了眼眸子。
直到两人走到面前,方浩才认出穿着西服的汉子,原来是自己老家隔壁村子里的板栗,他曾和方浩在同一个班上念过初中。一上场,板栗就在方浩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您还认得我板栗吧?方浩身子斜了斜,心想这两位罗汉不知是来找自己什么麻烦的,看样子自己又在劫难逃了。心里这么想着,方浩脸上还是露出礼貌的笑容,说道,你板栗我怎么会不认得,那一回我衣服上的墨水就是你泼的。
听方浩这么说,板栗自然很快乐,把身上的黄布挎包从右肩换到左肩,大声说道,您一点不出老,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又把旁边的独眼汉子介绍了一下,说是村里的支书,这次特意来找财神菩萨的。还说,想不到财政局这么难找,两人问了不下十人,找了大半天才找到这里,却碰巧在门口遇上老同学,还是很顺利的,看来此行一定马到成功。
方浩已经猜出对方的来意,无非是哪口山塘缺了堤没钱修复,或是村子里改水少点资金缺口,或是要想富先修路,村上那条毛马路再不修已不行了。方浩怕就怕这类事情。他曾给乡里的一个村子弄了一小笔水利资金,那是他费了大劲,在农财科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批到的。本来口大不折本,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说两句好话,身上也没掉肉。不想方浩读书人出身,自尊心强,觉得同在机关里做干部,凭什么自己就要涎着脸,低声下气向人说好话?之后他就下决心再不做好人,行这种劳心费力的善举了。
谁知那个村子把他弄钱的事传将出去,周边那九村十八寨的乡长、村长都纷纷找了来,有的甚至请动了方浩的母亲,害得方浩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找了几回行财和预算的科长大人。想起这些烦心事,方浩不觉得就皱了一下眉头。但他还是麻着胆子,问了板栗两位一句,你俩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见支书用手在板栗的背后戳了一下,同时那只独眼里的眸子朝板栗转了半圈。板栗仿佛打了一个小激灵,赶紧趋前一步,向方浩讨好地笑着,同时说道,您可能好久没回老家了,对我们村的情况不太了解,我们最头疼的是村里的小学还放在河对门的破庙里,四面无遮拦,日晒雨淋,苦了孩子们。这还不算,破庙挨着河堤,一发洪水就被淹掉,去年春季发水时就进了两次水,差点出了人命。
说到这里,板栗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又黄又瘦的脸朝支书别了一下,支书立即附和地点了点头,好像导演对演员背的台词表示首肯一样。板栗得到鼓励,劲头自然更足了,清清嗓门,继续说道,见伢伢们再不能呆在破庙里了,支书把全村人喊拢来开了个会,决定在村边修座学校,并在村里筹了两万元资金,现在已打好基脚,开始砌第一层。为修学校,村里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砖瓦出木料,大家都被搞穷了,支书还把给他老娘做寿材的木料也卖了钱,付了基建队的工钱。眼看学校再修不上去,明春发大水前将伢伢搬进新学校上课的计划就要落空,我们才不得不跑到这里来找您,想请您给帮个大忙,解决点资金,让学校能够修上去,让全村的孩子有个安全点像样点的场所念书,我们这些做父母做爷爷的也心安点。
板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把要钱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方浩记得初中时的板栗是有些木讷的,每次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都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点的句子。方浩怀疑板栗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卖过狗皮膏药。
说完要说的,板栗一双眼睛就眼巴巴望着方浩,那情形就像当年结结巴巴勉强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后,诚惶诚恐望着老师,等候老师的判决一样。一旁的支书也鼓着那只独眼,认真望着方浩。方浩觉得那只独眼格外明亮,仿佛收集了另一只瞎眼的光芒似的。这只亮闪的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包含着倔强和执著,也包含着期冀、乞求和怯懦。
方浩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自己的脑袋,似乎是要把刚才灌进耳鼓的板栗的声音抖出去。然后方浩的目光从板栗和支书的头上游移开去。他不敢面对从那三只眼睛里透射出来的恳切的目光,不知如何答复他们才好。他当然可以说,现在企业纷纷破产,税收缴不上,干部的工资都无法兑现,财政根本没钱往基层下拨。他还可以说,如今要点钱太不容易,求了科长求局长,求了局长回头还要求具体划单子的办事员,哪个环节都不能少烧香,而自己不在要害科室,天天写一文不值的方块字,不像写阿拉伯数字的要害科室,一字千金。
过去方浩就是用这些话,来搪塞那些乡下跑来求他办事的人的。实际上也不完全叫搪塞,这些话句句是真,没半句是假的,若这么跟板栗和支书讲,他们也一定能够理解。但不知怎么的,方浩这天却没有这么说,而是说,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不过你们回去后,可以给我寄个报告来,我试试看。
说完这句话,方浩才不觉得吃了一惊。这不等于说,答应给他们弄钱了么?而在他们的眼里,他方浩只要答应帮这个忙,哪里还有帮不到的道理?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心里把方浩“试试看”这三个字当成了亮花花的钞票了。
果然,那三只眼睛立即喷出抑制不住的兴奋的光芒。
只听支书乐颠颠地说,报告已经带来了。又侧首亮了嗓子对板栗说,还不赶快把报告交给方主任!
板栗于是一阵忙碌。他伸手就往自己那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没有,又赶忙去右边掏。旋即他那有些慌张的脸上就颤出了得意的笑,他的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袋,一边嘴上说,我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然后掏出那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报告,小心翼翼打开,双手捧着递给方浩。一旁的支书还插话说,这是村里的文曲星写的,他是村上的文书,不知报告这么写要得不?
方浩这才意识到,人家既然老远跑了来,自然不会没想到带上报告。方浩把报告拿在手上,只瞟了一眼,就放进自己的口袋,嘴上说这样写可以,心里就嘀咕道,报告的意义实在只有那么大,关键是递报告的人和递报告的方式,这里面才真有点学问哩。
见方浩把报告收了起来,板栗和支书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业,好像报告上请求解决的资金已唾手可得,村里的伢仔们就要搬进新学校了。
还是老成的支书没有忘记补充一句客套话,他拱着双手,对方浩说,我就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和伢仔们拜托方主任了,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方浩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受得了你们这番颂辞,只好说道,我会把这事放在心里,去尽力而为的。
听了方浩的表白,两人心里感激不已,同时说道,我们知道方主任是会尽力而为的。随后支书给板栗使了个眼色,板栗便对方浩说,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您的工作很忙,我们也该走了,现在就去车站赶夜班车。
板栗说这话的时候,天上的雨开始大起来。方浩当然不便留两个大男人住到自己家里去。家里那两室一厅住着三口人,已经没有余地,平时添个把人,还可让跟儿子挤一挤,添两个就不好办了。但方浩还是想安排他们吃餐饭。办公室有定点饭店,专门用来招待县财政局来人,两位虽然不是财政部门的人,搞一回小小的假公济私,方浩这个当副主任的还是搞得来的,何况吃吃喝喝的事是不会犯错误的。方浩就说了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两人执意不肯,说,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怎么还好意思破费您的饭钱呢。方浩想说我这是公款,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别扭,就忍住了,任板栗和支书走进雨中。
方浩正要走开,不想板栗又突然从雨中返了回来。他走近方浩说,有句话支书在场我不好说,但我还是告诉您吧。板栗贼头贼脑地望了望远处的支书一眼,继续说道,我生第三胎时,村里把我家的木屋子没收做了会议室,这次出门前支书和村委会跟我说了,只要我能给村里弄了修学校的钱回去,就把我的木屋子退还给我,这次麻烦您给村里解决资金,实际上也是请您给我私人帮忙,不然我一家五口在茅棚里不知要住到哪年哪月。
说这话的时候,板栗的鼻子就吸溜了一下,显出很辛酸的样子。方浩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吱声,只在板栗面前点了点头。
大雨开始小起来,街上多了些不慌不忙走动的人影。
从中心路方向荡过来一把荷叶般的绿伞,伞下是一袭粉红的短裙,把一个窈窕的身段和两条修长的白腿装饰得格外生动。那把伞罩得很低,因此看不见伞下的面容,方浩只得把目光倾注在短裙上。
这让方浩忽然忆及十四年前某个傍晚的一幕,也是这么个大雨将息未息的时候,他躲在印机厂传达室门口躲雨,觉得心头那失恋的悲凉,就像这雨一样拂之不去,恰好一位打绿伞着红裙的姑娘从厂外飘逸而至,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这位姑娘名叫曾红,在方浩与夏雨分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给了方浩不可忘怀的温情,使方浩从自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尽管最后方浩没有选择曾红,而重新与夏雨言归于好。
此时的方浩已经离开传达室来到街上。雨后的黄昏渐渐被夜色浸染。方浩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金店已经关门,他赶不上趟。方浩是昨晚答应夏雨,给她买一条金项链的。结婚那么多年,孩子都已上小学了,方浩那个要给夏雨买条真正的金项链的承诺,一直未能兑现。想想这十多年,自己也不容易。结婚那阵,两人住在厂里的单间宿舍里,无挂无碍,倒也快活。那时方浩就提出余点钱,给夏雨买条金项链。夏雨虽然平时喜欢跟方浩唠叨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的价格多少多少,但方浩正式提出买金项链,她又犹豫了,说她心里是很想购几件金器,可结婚时借的钱还没还清,今后带小孩又要花销,还是等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