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门忽地被打开,冷风卷起烛芯,使得屋里两人的影子左右摇摆起来,陈煌转过头来,正瞧见潇潇立在门口,身上披着的还是那件黑色斗篷,头微微仰起,面若冰霜。
她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手提着一个木箱,她目光在陈煌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走进屋子里,倒是先向另一侧的傅连玉行了一礼,“傅公子。”
傅连玉微微有些诧异,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也回了一礼。
潇潇微微一笑,笑意很是有些瘆人,玉手一指,小厮快步进屋将木箱放下又很快退出去,她绕着木箱走了一圈,“这是我们袭家修甲的专用宝箱,无论是不同大小的除锈刀,还是这位耳火兄弟想要的磨砂石,亦或者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绿矾油和王水,里面都有。”
她俯身拉开木箱,展示出内里丰富的器材来,又挑眉看向陈煌,眼中带了几分挑衅,“不知道这位从西凉来的兄弟想要怎么修呢?”
陈煌抿了抿唇,此时的潇潇笑里藏刀,眼中暗含凌厉,与之前扭扭捏捏说想要嫁给他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正欲回答,身旁的傅连玉先开了口,“表姐……”
潇潇眼一横,“你闭嘴,鉴器大会上让你不要乱跑,好好守着连老将军的战甲,不听;晚上的夜场让你不要参加,不要添乱,不听;现在我说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刚刚给你行礼是给你面子,不要给根杆就往上爬,你又不是蛇!”潇潇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完,手指一转,话锋直指在一旁看呆了的陈煌,“不要觉得你是西凉人,又是太子府的座上宾,姑奶奶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今天就给我修,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离开姑奶奶的泷衣山庄!”
陈煌忽地明白了前身那么油头的家伙为什么对于潇潇也会退避三舍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在潇潇面前站定,抬起手从她的头顶比划到自己的肩膀。
带着赤裸裸的嘲笑。
一招见效,潇潇顿时怒了,几下将盒子关上,又抛出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除锈刀,怒吼道,“给姑奶奶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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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古今儿起了一个大早,按照昨日皇后娘娘的旨意出了宫,他本想趁着清晨人少,直接从宫门坐着马车前往定远王府,却不曾想竟忘了今日是三年一回的廷试,那群赶着廷试的太学生太过努力,早早地聚集在门口,等待宫门打开。他有些不悦,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去。
说来也奇怪,皇帝缠绵病榻已久,按理来说不会有力气再亲自出题判卷,众人都以为今年的廷试会被取消,但宫里传了旨意,一切照常举行,正月十五,即是上元灯节,也是廷日当日。
皇帝病笃,大权旁落,他多次进出皇帝住的紫金殿奉茶都能看到皇后娘娘坐在床榻边,一字一句地将奏折上的文字念给皇帝听,再帮他用砂笔批注好,这次廷试,说不准也是皇后娘娘坐镇,只是再反观东宫那边,太子元修近日频繁进出紫金殿,据说多次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他并非皇后娘娘亲生,而是前前皇后姜氏所生,自小就与她不亲厚,也不怎么讨皇帝喜欢,势单也力薄,如今却敢公然叫板,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马车忽地停了,彭古回了回神,不敢再往下去想,无论怎样,他都是皇后娘娘的亲信,誓死效忠皇后娘娘。
定远王府也才刚刚苏醒,一名小厮正拿着扫帚扫着门口,见彭古从马车之上下来,十分殷勤地跑过来,“彭公公,可是找我家公子的?”
“杂家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有事和陈公子说。”彭古向着皇宫方向握拳行礼。
那名小厮慌忙跪下,回话道,“不巧的很,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了灵谷山,现下还没回来,您说这可怎么办?”
彭古想了想,回忆了一下皇后娘娘当时说这事的仪态,脸上是带着笑的,也不算是什么非常隐秘的事情,他问道,“现下府中管事的是谁?”
“是林岳林公子。”小厮答道。
“月下公子林岳?请他出来一见,这可是好事。”
小厮哎了一声,慌忙将他迎进府中,“彭公公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通知林公子。”
刚烧开的热水被注入紫砂壶中,茶香顿时被激发出来,顺着水雾飘香整个屋子,林岳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壶中浮起的茶叶,等了半晌才抬起头对着两个正在等待的小厮说道,“这件事不用查了,丢的那一味药也不用管了,等公子回来我自会向他禀明,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行了一礼就匆匆退下了。林岳若有所思地盯着茶壶,前些日子库房按例清点,不曾想竟少了一味药,是素有“狼药”之称雷公藤,外敷是灵药,食用却可致人于死地,他遍查府中,种种线索却指向一个让他觉得意外的人选,冥思苦想多日也不明白是为何。
看来确实得是等陈煌回来,这个疑团才能解开了。
“林公子,宫中的彭公公来了,还带了皇后娘娘的圣旨。”一小厮进门禀告道。
林岳哦了一声,略有些诧异,手指在茶壶上转了转,起身说道,“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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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里!”潇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被人盖在身上的披风滑落在一片铁屑之中,她愣了愣,抹了抹嘴角睡的香甜的口水,抬头对上陈煌回头探究的眼神。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像是拨开重重雾气后再见的东方第一缕阳光。
她素来也不是一个会故弄玄虚吓人的人,昨天看似气势嚣张,在修甲这一方面她也不得不臣服于这怪异西凉人的技艺,更何况,他还比自己高大半个头,都说西凉人身材矮小,这个怎么就身材如此高大?
撇开那些虚的,她歪头看了看已经被打磨了大半的铠甲,是用除锈刀一点一点打磨的,非常考验修甲者的技术,用力小了无法将锈刮下来,用力大了则会破坏内里的花纹。
她看看铠甲,又看看站在门口的人,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说道,“你铠甲还没修完,我是帮我表弟看着你的,他那么傻,我这个做表姐的当然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你一看就不务正业,满身都挂着要逃跑三个字,所以,你要去哪里?”
陈煌没忍住,忽地笑了出来,他昨夜修甲还未半个时辰,某位扬言要陪他熬到天亮的人就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喃喃地好像还在说梦话,她身上的披风还是他起身从地上拾起又盖上的。
“你笑什么笑?”潇潇又看了看自己,确保自己并无不妥,质问道。
“我没有笑,只是修了一夜的甲,眼睛有些疲惫,想出去转一转,顺带向袭大小姐讨一些吃的。”陈煌收住笑容,满脸坦诚。
潇潇越看越来气,眼睛一瞪,正欲发作,房门忽地被推开,晁恩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喜悦从脸上散开到各处,“潇潇,好消息啊,密襄师尊……这,火兄,你怎么在这里?”
陈煌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铠甲。
晁恩了然,还想说些什么,潇潇拉过他的胳膊将他带出房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嘱托小厮让厨房给他做些吃的来。
直到将晁恩拖到远处才开始询问,脸上依旧挂着忿忿不平。
“密襄师尊出关了,新铸成了一柄剑,为上上乘之作,色泽质地堪比隽凤大师的凤凰,此剑名为玉成,还是宫主亲自起的名字呢!”晁恩面露喜色,声音由于太过激动还要抖上几抖。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潇潇重复了一遍,“果然是好名字,那这下师父可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吧?”
“你呀。”晁恩笑道,“师父本来也没有说你什么,虽没有拍到尘昏与凤凰,但是你已然尽力,若非那西凉人诚心捣乱,必然能成。说来今日上元节,镇上大街小巷中已经挂上了灯笼,你若晚上没有什么事,就陪师兄赏灯去。”
潇潇迟疑了一下,心里又想到了那个修铠甲的人,正欲拒绝,晁恩像是看透她了一般开口道,“不是师兄说你,虽然你天性自由不爱拘束,可是这有时也要注意些界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潇潇有时真不知道傅连玉那家伙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虽然现在看起来那个叫耳火的家伙真的会修甲,并且技艺不赖,但若是当时人家只是骗他,他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将那两柄剑拱手相让呢?
潇潇懒得再计较,点点头应允了晁恩。
陈煌摇了摇自己的头,又大力锤了锤自己的胳膊,这几日来除开吃饭与短暂的休息外,他一直坐在台前修理那件战甲,战甲样式有些类似明光铠,但是技艺并不算特别完善,即使是铁质的,其中所含杂质也颇多,由于太久没有修理,再掺上将军征战的血污,丝毫不见原来抛光的鲜亮。
他努力了这么久来,也仅仅只是将表面的陈锈刮下,接下来的工序还十分繁杂,并且他不确定在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是否能够找到合适的工具。
当然,除了时不时来捣乱的潇潇,他与傅连玉之间也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流,傅连玉这个人并不如之前孟川所说的小气吧啦,反而遵循守礼,和他交谈之时总是礼仪周全,客客气气,甚至有时还宽慰他若是修不好也没关系,他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被火兄的智慧所折服,认为他配得起这两柄宝剑。
而这件铠甲之所以没有被修理的原因是,它的制作者,也就是宫中军器监老工匠石铭的住所失火,他及其两名弟子都殒身火中,连带着他的一些有关修甲手札也一并被焚。这件事当时还被刑部立了案,之后却不了了之,而连老将军的铠甲也变成无人敢修理的物品了。
在交到陈煌手中之前,傅连玉还专门去过灵谷山一趟,就是为了见冶师门门主,寻求修理好这件铠甲的方法,却也是无果。
陈煌望向窗边,天悄悄暗了,房间门忽地响起,他起身前去开门,来人是傅连玉的随从,他开口道,“火公子,我家公子说,今日是上元灯节,您也别整天修甲忙坏了身子,趁今日热闹,出门看看灯,休息一下。”
陈煌笑了笑,谢道,“你家公子有心了。”
“火公子可能还不知道,镇上有一座白玉砌的塔,每年上元都会挂满灯笼,灯笼中是灯谜,可好玩了,猜中最多者会有丰厚的奖励,火公子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陈煌点点头,表示知晓,随从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他极目远眺,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来,也罢,不如好好看看这个时代的风采。
白塔在小镇中央,不可谓不是小镇的标志性建筑,如今上面挂满了红灯笼,衬托的这座九层白塔如穿上喜服的新嫁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露出娇羞的容颜。
陈煌走在主街上,高大不一的建筑上满载灯笼,手执灯笼的小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又很快追逐打闹起来,还有捧着莲花河灯的妙龄女子,面含春色地向河边走去,哪怕他现在身处异乡,也能感受到节日带给人们独特的欢聚氛围
他踏入白塔,随手捉了一只灯笼下的字条查看,想了片刻又松了手,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正欲回头,脚下一拌,打了一个踉跄,忽地意识到了好像哪里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