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曾巩于宋庆历七年（1047）写给欧阳修的一封感谢信。
庆历六年，欧阳修应曾巩的请求，给他的祖父曾致尧作了一篇墓道碑铭。曾巩写下此文致谢。信中称欧阳修为“欧阳舍人”是因为欧阳修曾任知制诰，后又称“中书舍人”，故以此相称。文章既推重欧阳修的道德文章，又颂扬祖父的功德。
原文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尽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巩再拜。
译文
曾巩叩头拜上，舍人先生：
去年秋天，我派到您那里去的人回来了，承蒙您写给我一封信和替我祖父写了墓志铭。我反复阅读这两篇文章，心中又感激又惭愧。
墓志铭这种文体能著称于世，就在于它的作用接近史书，而又有和史书不同的地方。一般说，历史著作对于善和恶没有不记下来的。而墓志铭呢，一般是古代的人有好的功业、道德、才智、品行、志向、节义，担心后代不知道，便一定要用墓志铭的形式把它们表现出来，有的刻上石碑放在家庙中，有的埋入墓中，作用都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很坏，那他的墓志铭能写些什么呢？这就是墓志铭和历史著作作用不同的原因。要写墓志铭，就是要用它使逝世的人没有遗憾，使在世的人通过它向死者表达尊敬的心情。好人高兴自己的事迹得到传播，就勇于严格要求自己，有所建树；坏人没有什么可记载的，就对将来要写墓志铭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那些才识通达、有志建功立业的节义之士，他们美好的言行都写在文章中，就值得后人学习。这样看来，墓志铭对人警戒、劝勉的作用，不是和历史著作相近，又和什么东西接近呢？
到了世道衰落的时候，作为一般人的子孙，都要颂扬自己的先人而不依据一定的原则。所以即使是坏人，都一定要给他在石碑上刻上墓志铭，用这向后世夸耀他的为人。撰写墓碑的人既无法拒绝而不写，又因为自己接受了死者子孙的请求，写出死者生前所作的坏事吧，那又不合人之常情，于是墓志铭便开始出现和死者生平事迹不相符合的情况。后来请人写墓志铭的人常常要了解一下撰写碑志的作者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拜托的不是合适的人，那写出来的墓志铭就会既不公正，也不正确，也就不能够在当代流行和传到后世。所以千百年来，从公卿大夫直到乡里平民，没有谁没有墓志铭，可是流传下来的很少。这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托付撰写碑志的人不合适，因而写得不公正、不正确的缘故。
然而谁能够做到非常公正和完全正确呢？不是道德修养很好而又擅长文章的人是做不到的。一般来说，道德修养很好的人不会接受为坏人撰写墓志铭的请求，他对于谁是一般人物也分辨得清。人们的所作所为，有内心善良而表现不好的，有内心奸恶而表面善良的，有既作好事、又干坏事，悬殊很大而不能确切指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有实际行为超过他的名声的，有名声大于实际为人的。好比用人一样，不是道德高尚的人哪能辨别得清楚、评论得公正？辨别中不受迷惑，评论时不徇私情，就能做到态度公正和写得正确了。但如果撰写碑志的人文章写得不好，那墓志铭还是不能在世上流传，因此在需要他道德好的同时，还要文章也写得好。所以说：不是道德高尚而又擅长文章的人，是写不出好的墓志铭来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擅长文章的人，虽然有的是同时代就有，也有的是过几十年或一两百年才会出现。墓志铭要流传，是如此困难，而要遇到能够撰写墓志铭的人又是这样困难！像先生这样的道德文章，真是上面所讲的要过几百年才可能出现。我祖父言行突出，幸好遇到您给他撰写了墓志铭，您写得公正、正确，碑文能在当代和后世流传是没有疑问的。世上求学的人，每读到传记中所写的古人事迹，读到感人的地方，就常常悲痛得不知道自己泪水已经流出来了，何况是他的子孙呢！更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慕祖父的功德而想到它们能流传开来的原因，就明白先生给我曾巩的恩赐使我家三代人都得到了好处。我应该怎样设法感谢您、报答您呢？
但我又想到，像我曾巩这样浅薄愚笨，而先生却对我提拔奖掖；我的祖父备受艰难、挫折、困顿而死，而先生使他的事迹得以显扬，那么世上那些高大宏伟、卓越杰出的非凡人物，谁不愿拜您的门下？那些退居不露的隐士们，谁不对在世间作一番事业怀有希望？对于好事，谁不愿做？而做坏事，谁不感到惭愧和害怕？作为一个人的父亲、祖父，谁不想把他们的子孙教育好？而作为子孙，谁又不想使自己的父亲、祖父得到荣耀？这几件好事，都归功于先生！我受到您的恩赐以后，还冒昧地说了我为什么要感激您的话。您告诉我家氏族世代相传的顺序，我怎么敢不接受您的教诲而细加研究呢。我感到十分惭愧，言不尽意，不详写了，曾巩拜上。
赏读
文章的本意是向欧阳修致谢，但作者却不拘于“致谢”二字。先从铭志和史传文字的异同入手，谈说社会上铭志文字“不实”的弊病及由来，又谈及撰铭者必须具备的条件，其实是涉及到了文学理论上的如何“立言”的问题。作者认为，铭不为恶人作，但对恶人又能起警戒劝勉作用，所以又近于史。另外，欲有传世之铭，一须作者本人具备道德修养，二须作者能文章。这种为人与为文的观点，也为下文颂扬欧阳修的道德文章修养打下了基础，并由是自然过渡到称颂欧阳修撰写铭志将引发的巨大影响，表达了作者对欧阳修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整篇文章组织严密，由远收近，由古及今，层层推进；言辞雍密温雅，纡徐百折，别具一格。后人称赞此文“《南丰集》中，就为第一”，颇为中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