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也去过不少贵人的府上,也出席过许多官方举办的重大宴席。但是她并没有来过长公主的府邸。和皇室有关的,她也只去过齐王的私宅参加几场陪酒的宴席。
花楼的女子基本上都有负责探听消息的任务,毕竟人在喝完酒之后,在床上是最容易说漏嘴的。
她猜想,陆元迫不及待地把她带到这里来也是有这个原因的。毕竟长公主也是朝中重要一方势力,对她手中握有的情报恐怕也很感兴趣。这次恐怕不止有保护自己的原因,估计也有想要从她嘴里问出姚淑妃一派的情报的原因。
但是这也是残酷的真相。如果想要从一个强大势力的手中幸存,那么你就必须寻求另一个势力的庇护。而取得这个势力的庇护必须有东西能够证明你“值得他们庇护”。
证明自己的价值。
证明自己对他们有用。
证明自己,有值得被他们庇护的价值。
虽然这个听起来内心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朝中只有有那么一点实力的势力都会这么做。毕竟他们也不是开慈善机构的,不是谁过去求助都会毫无保留的接纳。他们一般会好言好语地安抚你,然后坐等事情闹大,趁机搞一波风浪,收割一波政治效果。
总之,她是绝对不信有那种大发善心收留被其他势力想要打压的人物存在的。
在漫长的花街生涯中,她学会的就是这个。
从长安到洛阳,这些贵人们一点都没有变。虚情假意、道貌岸然,不论男女。在风月场上混久了,都不会轻易相信这些高位者的任何一个许诺。因为他们如果要反悔,那可是太简单了。
长公主府的侧门慢慢打开了,陆元和那个暴躁女官走在最前面,然后云萝就跟着他们和门罗一起走了进去。在进门的那瞬间,云萝悄悄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已经被长公主的下人牵到后门去了,斜对面的巷子里有人探头探脑,看到云萝的视线就马上缩了回去。
虽然知道像长公主这样的朝中势力的首领的家门口肯定有人盯梢,但像今天这般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这个人看到了她走进了长公主的府上,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哪个派别的,但是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比较好。
因为不管是谁,都喜欢躲在暗处,挑动明面上的两方开始争斗,以求丛中渔利。这个躲在暗处的,可以是王贵妃、也有可能是姚淑妃、可以是刘贞亮身后的宦官、也有可能是占领长安的藩镇、甚至可能是——
皇帝。
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但是云萝知道,她进了长公主府的这个消息很快便会在洛阳城里被广而告之吧。
不管那些人是作何打算,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就是最大的利益。
云萝走进长公主府的侧门,听着身后木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她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宅院。巍峨而又低调的楼阁被绿树虚掩着,屋子和屋子之间的距离也挺大,不像东瀛那边为了省地方而修建得格外拥挤。
长公主府的园艺做的很好,但是那些树木都离围墙比较远。这应该还是受到了之前宰相在上朝路上被藩镇雇佣杀手刺杀的影响吧。据说当时杀手埋伏在宰相上朝的必经之路的树上,待他的车马到来便趁着天色未亮之时,从树上跳下来,杀死所有宰相的随从,割下他的头颅,扬长而去。
这个案子当时震惊朝野,刺客当时还很嚣张的留下一张纸条,上书“谁敢抓我,我就杀谁”,嚣张至极。
此事发生在长安,那个时候藩镇还未发兵叛乱,但是已经气焰嚣张了。不缴赋税、不申报人口、不服从朝廷,已经是事实上的国中之国了。但是年轻的皇帝和这位被刺杀的宰相坚持强硬对藩镇用兵,藩镇刺杀了宰相,现在又掀起了叛乱。
当时长安的富贵之家马上就让人砍掉建在围墙边上的树木,首都地方官员也砍伐了各个街道两旁的树木,让原本有些起色的首都生态又倒退了好几百年,路上黄沙漫天。
帝室东迁洛阳,这些达官贵人也将这个习惯带到了洛阳。也让这炎热的夏天,街上行人寻不到任何可以纳凉的地方,只得戴上各种帽子或者头纱。
云萝跟着前面认识不认识的人,沿着建筑物的阴影前进。一路上她和门罗都没有说话,前面那两个一路上都在口角的两人也没有说话。场面陷入了一股奇特的安静。
这应该是那位暴躁的女官的缘故吧。公主府的下人应该都比较怕她,所以不会和她搭话,也只有这位禁军长这位二愣子才会傻傻地开门见山。让她们躲在马车上听了好一出戏。
长公主坐在正厅后的小房间里。她所在的这个小房间真的很小,里面就只有一张桌子及附带的椅子和靠墙的几个放着陶瓷的架子。
桌子上有个茶壶和喝了一半的茶杯,看样子长公主正在喝茶。
女官如是低头上前,向坐在椅子上那位穿着白衣的女人双手抱拳。
“回公主殿下,属下已将陆元等三人带回。请公主下一步指示!”
长公主放下茶杯,朝如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待到如是走到她身边时,长公主拉开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并为她倒了一杯清茶。
“辛苦了。这么热的天真是麻烦了。来,这是凉茶,喝一点吧。这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
然后她又倒了三杯,抬起头微笑地和陆元他们说道:“你们也是,别站在那里呀。外面那么热,快点来喝一些凉茶吧。”
云萝她们在陆元的带领、长公主的招呼下,也坐在了桌子边上。长公主又起身打开了相对两面墙上的窗子,室内便吹拂起阵阵清风。
“这次真的好险,不过我那个皇兄还是继续和稀泥,他那个样子,我觉得早晚要出事。”
长公主的这番话让在场的四个人不知道如何接,只能都保持了沉默,安静地听着长公主继续发表她的观点。
“依现在的局势看,太子和齐王已经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但是由于皇帝还活着,所以两方都没有公开撕破脸,一直都是水面下的斗法。但是我这个皇兄天天吃仙丹,迷恋方术,估计享国的日子也不会很长。他病重的那一天就是太子和齐王撕破脸的那一天。”
这已经是公开议论皇帝的健康了,除了长公主这种及其有实力的皇亲国戚,在场的其余人都不敢发表任何看法。
云萝本以为她们只需要当个合格的倾听者就可以了,这种工作她之前在花楼也经常做,同时也是她手上大量情报的来源。但是长公主和那些喝醉了的男人不一样,她开始询问在场所有人的看法——
“你们怎么想?”
长公主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云萝顿时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只见女官如是第一个发言,这个举动让云萝十分震惊。她是不担心会被皇帝知道吗?还是说,皇帝已经对长公主放任到如此地步了吗?
“属下认为,不存在撕破脸的那一天。因为禁卫军还在刘贞亮手中,而刘贞亮又是出了名的对皇帝忠心耿耿。所以皇太子会顺利接位,除非齐王投靠藩镇,否则没有和皇太子斗法的资本。”
长公主听完,笑着说:“不愧是如是,根据目前手中的情报得出了这个结论呢。”
她看向陆元,没等她发话,陆元就开始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也觉得撕不破,因为刘贞亮是支持皇太子的。到时候就是齐王造反的问题,而不是撕破脸的问题了。”
然后长公主看向了门罗,门罗愣在了那里,嘴唇动了动,但是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说不出来也没关系的。不用和他们说得那么类似双方力量对比猜测,只要谈谈你的想法就可以了。”
“我……我觉得皇太子本人可能并不想和齐王争斗。”
“我知道,”长公主低垂眼帘,陷入了沉默,“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他从小就是那样,不忍心伤害他人。其实他并不想争这个,但是王贵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得不逼着他去争。他的兄弟以为他是软弱,实际上他不过是太重人情,太敏感了。但是,这对于帝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云萝在心里点头,的确是这样。过于仁慈的君王是无法很好治理国家的,只会沦落成百官的傀儡。当然,齐王则是另一个极端,动不动喊着“砍掉他的头”的人,真当上了皇帝,那也只会是另一个暴君。
但是目前帝国的两个储君人选就是这么不尽人意,这也的确让人感到忧虑。因为在这个各地叛乱、宦官手握大权的时代,太软弱的君主容易被人看轻;而过于苛烈的君主则容易亡国。
这选哪一方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长公主看向了她。
“我早就想见你了。”
长公主起身,拉住云萝的双手。
“云家的姑娘,结果被扔进了那种地方。可那里又是姚淑妃的地界,我不好出手干涉。现在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云萝有些懵圈,没想到自己会被长公主这么记在心上。但是她心中的警铃大作,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达官贵人惯用的收复人心的把戏。门罗不得不听她的吩咐,是因为她知道了门罗的秘密。
她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双手被公主握着,只能低着头,站起身向着长公主的方向微微屈膝。
但是她被长公主拦住了。
“你没有必要向我行礼,坐着就好。”
云萝不敢坐,长年的花街经验告诉她,这个时候不少上位者只是说说,并不希望你真的坐回去。
“公主殿下救了小女,小女感激不尽!怎敢在救命恩人面前如此无礼呢?”
“你的救命恩人,是你自己。如果你自己没有逃离火坑的心,那么谁也救不了你的。还有就是你的朋友。你这位忠诚的朋友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要为你赎身。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努力。”长公主握住她的手,真诚地看着她,“所以,你不必向我道谢。再怎么说,真正杀死鸨母,带你离开的,是陆元啊。”
云萝赶紧转向陆元的方向,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感谢。陆元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长公主松开了云萝的手,将她按回了椅子上,然后俯下身子,右手按在自己胸前。
“我不能现在为你脱籍,因为陆元毕竟杀了那间花楼的老鸨。虽然姚淑妃不足为虑,但是臭虫苍蝇一直叮着咬也着实烦人。你就一口咬定是我请你来府上做客就行,没人能够搜查这里。何况你是教坊司的人,不是雨雾馆的人。姚淑妃也没有理由说我。至于陆元的杀人,这件事情就让花街那边去自行处理吧。姚淑妃树敌众多,这个鸨母所得罪的人不少,她一死,肯定就会有人冲上去拆骨吸髓的。不用我们担心,肯定会有人将其发展成对姚淑妃的另一起风暴。不过我猜在我那位皇兄的庇护下,又是一场闹剧。这个我们就不用管了,不过陆元,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长公主看着云萝,她的容貌在那股微笑的衬托下显得朦胧秀美。
“三个月后的花国群芳榜,我听说雨雾馆那边给你报了名。所以你到时候还是得去参加,名次随意,我不要求。评选成绩出了之后,你就作为我的女官随我进宫,因为宫里还有一场宴会。宴会上可能会出大事,我要做些打算,但是人手不太够,你到时候来帮忙吧。宫宴结束之后我就为你脱籍。”
“帮忙?”云萝隐隐约约有股不祥的预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长公主露出她那完美的笑容,又往茶杯里加了一点水,挑起眼向她敬了敬手中的杯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