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冬天，我已经熟悉无比。只是再次见到这满天飞雪，我依然会想起那年冬天，那个夜晚。我用手接住一片雪花，神情恍惚。
看着坐在对面的司徒文涛，我的心中却并不似我自己曾经想象的那般心潮澎湃。父亲与大哥失踪已经二十余年，即便是从夜家被灭门算起，也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为了一个希望渺茫的真相，走上一条并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路，打破一个汴梁城寻常百姓的平静，是否值得？
我犹豫了。
“其实你本不必为往事而烦忧。你只需要搞清楚，你是谁。”司徒文涛笑道，端起手中茶杯，轻轻啜饮一口。
我是谁？我是汴梁城的夜三，还是京城的夜长归？亦或，二者皆不是。十年公子命，十年寻常人。我这一生未到而立之年，却已然尝尽了世间百态。我不仅仅再是那个恣意潇洒，桀骜不羁的夜家公子，也不仅仅再是那个默默无闻，沧海一粟的汴梁夜三。现在的我，是一个不愿松开无法攥住的回忆，不愿放走不可停留的过往，用不屑的笑，抵抗命运安排的无名小卒。
“好茶。”茶杯上方热气升腾，我轻嗅茶香，沉醉其中。
司徒文涛已然看出我心思已定，便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要对我直言不讳。他摆了摆手，林间一片窸窣之声，渐行渐远。我知道，这是他给予我的尊重。
“眼下，天下看似太平，实则却暗潮涌动。皇上一生寻丹问药，只求长生。或许，他从未想过立储一事。只是岁月不饶人，如今他已是花甲之年，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世上并无长生之术。常年服用丹药，他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可他是月凌云，是这月氏王朝的皇帝，他若驾崩，这天下必将大乱。近些年，长乐坊逐渐壮大，朝廷对此却并不过问。而今，长乐坊崛起已成定局。他们以苏州城为主城，迅速扩张，如今东南沿海已全部被攻陷。他们在北漠冰原也蓄谋已久，在中原动手的同时，北漠冰原各城也遭受不同程度的袭击。只不过，他们的状况要比我们好些，那萧玗不愧是一代豪杰。”
“这月凌云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了么？若是天下成了长乐坊的天下，那他要这长生何用？”我不禁胸中愤懑，转念一想，却又察觉到有些不对。“那如今是谁在把持朝政？”
“早年间，月凌云南征雷渊，虽未曾发生战事，却在雷渊大病一场。彼时，月凌云的贴身侍女日夜照拂，用心之至。回京之后，这名侍女为月凌云诞下一子，而她自己却因操劳过度，与世长辞。这孩子自幼便被秘密送离京城，除了皇上和内苑都护，无人知其去向。一年前，内苑都护见皇上无心政事，便一同上奏，将他接了回来。如今，正是他在把持朝政。此人名叫月佑，一年前回朝之后，便被封为亲王。”
我不禁咂了咂舌。“这也太荒唐了吧？”
司徒文涛无奈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这些年，整个京城都是如此荒唐。自从皇上不问政事之后，下面的世家便乱作一团。唐家是这场乱战的胜利者。一年前，那唐家大小姐唐馨突然回来，引起唐家震动。至于二十年前她与夜尘公子经历了什么，至今无人知晓。按唐家惯例，是由长女继承家主之位。然而唐婉当时已是唐家家主，因此唐家内部便发生了分歧。最终，还是唐馨成功夺回了家主之位。那唐馨雷霆手段，行事果决，很快便镇住京城诸家。而唐馨和那月佑之间则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月佑掌权后没多久，我便上书请放行营总管大臣。你也知道，兵部，总是这六部之中对当权者威胁最大的。一来，我为了自己身家性命考虑。二来，却是为了借机来此寻你。”
“寻我？”
“离京之前，唐婉告诉了我一件事。”
“婉儿？她同你讲什么了？”
“她说，唐馨的出现是个意外，又不是意外。或许唐馨当初根本就没有与你大哥一起被俘。唐馨自继任家主之后，便全力追查你的下落，似是要寻那琉璃天书。所幸，当初唐婉所托照顾你的仆人是她的心腹，因此你才得以在唐馨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
“又是这琉璃天书。”我扶额，只觉得一阵烦躁。
“凡得琉璃天书者，观其三分，便可通古今。知其六分，便可治天下。晓其九分，便可脱凡尘。各方势力怀揣不同的目的，都想得到琉璃天书。你作为它的拥有者，自然脱不了干系。”
司徒文涛这话将我堵得哑口无言。怀璧其罪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我到现在也不知这琉璃天书到底为何物，这着实使我郁闷无比。
“你们不是已经寻得大哥了么？为何不问大哥这琉璃天书的下落？”
“这自然是问不出的。夜尘公子怎会信任兵部呢？”司徒文涛无奈道。
我叹了口气。这些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将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皱着眉头，只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这看似毫不相干的每件事串联在了一起。
“大哥现在何处？”
“我吩咐底下人将夜尘公子直接带回京城，秘密交予唐婉大小姐照料。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想必是在唐婉大小姐那里。”
命运似乎像一只大手，在推着我前进。也罢，既然世事如此变迁，也许是我命中注定。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
“走吧，我要回去见大哥。”我起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这片紫竹林里，便好似为它盖上一床雪白的被子。十里紫竹，沉睡其中。月色如水，波光潋滟。
一个被命运操纵着的无名小卒，要开始追溯，这一切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