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兵部尚书的府邸,竟然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这着实令我大吃一惊。说起来,这地方我倒是再熟悉不过。夜府从前坐落于天子东向,是京城城东一带最显赫的家族。而自夜府再向东去些,则是一大片金缕梅林。父亲曾想将其中一部分建成夜家祠堂供奉先祖,却被大哥拦下,最终作罢。而今,夜府已不复存在,但这片金缕梅林旁却是修建一座低调内敛的府邸,只有那大门匾额之上所提“司马第”三字,方能彰显出这座府邸的不同凡响。府中管家早早便候在了门外,想来是司徒文涛差人吩咐过了。
“您就是夜三公子吧?”那管家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世故圆滑的感觉。
“正是。”
“久仰久仰。夜三公子一看就非常人,在下方才一眼便认出您来。在下韩雨桐,是大司马府中管家,您且叫我韩管家即可。大司马有吩咐过,让您在府上等候,待他归来。我这就带您前去歇息,一会我再叫人为您备好饭菜,打好热水送至您房内。哟,您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您是否还需要点别的什么来解乏?比如那醉春苑的花魁——”
“不必了,不必了。”我连忙摆了摆手,心中暗道,这司徒文涛是什么路数,怎地找了个如此不正经的管家?
“哎哟夜三公子,您瞧您害羞什么呀。得得得,也罢。按您说的办。”那韩雨桐笑嘻嘻地说着,脚下却不停,此刻便已到了房内。
......
司徒文涛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脸上神色并不自然。
“见过皇上了?”我二人坐在后院花圃小亭之中。
“嗯。形势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不容乐观。今日求见皇上,单单是在殿外便候了两个时辰。直到太医出来后,我才得以入内。即便入内,那月佑也是守着皇上,寸步不离。因此,我并没有多说什么。此外,皇上这精神每况愈下,我甚是担忧啊。”
“皇上若有心立储,那月佑早就入主东宫了,也不至于只是封一个亲王而已。我倒是觉得我们没必要担心。”
“不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当朝,哪有如此逾矩的亲王?只怕是月佑,早把自己当太子了。若是皇上当真驾崩,这月佑必定会直取皇权。”司徒文涛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
“可即便如此,这月佑毕竟是皇上唯一的骨肉。就算皇上不立储,他依然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为何你对此却颇有微词?”
“我——”司徒文涛话说到一半,却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便颓丧起来。半晌,他深深叹了口气。“此事,我也只是猜测,还不便同你讲。我们不说这个了。明日,我带你去唐府拜会,只是我身份敏感特殊,行动多有不便。因此,我只能带你进入唐府。至于寻找唐婉,见你大哥之事,还需你自己完成。早些歇息吧。”
司徒文涛说完,起身离开。想到明日我将会见到那久违的一切,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二十年了,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二十年前,大哥带我初到唐府,将点墨交予我,叮嘱我许多。二十年后,我将再度回到唐府,见我那阔别已久的大哥。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
朝阳初升,雪落京城。今年这几场雪,来势之大,前所未见。如今,这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了。只是我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在雪中玩耍嬉闹。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总角孩童。如今,我已是一个年近而立之人了。
来时我颇有些担心,因为我突然想到,那唐家大总管胡珂先前可是差遣若叶情追杀过我。如今上门,岂非自投罗网?可司徒文涛的话却让我打消顾虑。
“唐馨上位后,对唐家全府上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查。如今,唐家也早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唐家了。无须担心。”
果然,当我看到唐府大门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怀疑。曾经的唐府外表低调且朴实,内敛而大气,如今却一副富丽堂皇的模样,我着实有些不习惯。若非大门上的匾额,我决不会相信这里便是当年那个我留下颇多记忆的唐府。
司阍进去通报罢,不多久,门便开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位玉面小生。我不禁皱了皱眉,那小生趾高气扬,哪怕是见了司徒文涛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说,转身便自顾自向院内走去。司徒文涛似是早已习以为常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我却惊地有些合不拢嘴。我们随那小生入内,唐府格局已然和以前大不相同。如今这唐府内被修葺得宛如帝王宫殿般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雕栏玉砌,穷尽极奢。我不禁咂了咂舌,心中对这唐馨又看低几分。
“家主就在里面,尚书大人您不是第一次来了,我就不带你们进去了,你们请便吧。”那小生奶声奶气,语气之中尽是不耐烦,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去,将我们丢在门前。
司徒文涛也不在意,无奈地耸了耸肩,上前叩门。
“在下兵部尚书司徒文涛,前来拜访唐家主。”司徒文涛一连重复三遍,那屋内终于是有了回应。
“进。”一声轻吟自屋内传来。
司徒文涛推门而入,我也跟着进去。这堂前也不复当年那般肃穆端庄,只见那主座之上赫然侧卧着一个女子,正是我那日在南门所见之人,她便是唐馨。堂前只她一人,并无旁人。
“尚书大人今日怎得有闲情雅致来看望小女子?莫不是尚书大人对小女子动了心?”听闻唐馨此言,我想到了那个小狐狸唐飘飘。但唐馨却并没有唐飘飘那种妩媚诱惑,唐馨的声音听上去娇柔婉转,惹人垂怜。
“唐大人说的哪里话。在下不过一介兵部尚书而已,怎敢有如此痴愚之念呢?”司徒文涛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唉,小女子终究还是无法走进尚书大人心中。说吧,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一年前,在下上书请调离京城,前往汴梁城任行营总管大臣,实则是为调查十年前夜府灭门案。此案疑点重重,至今未破,令在下心中久久无法释怀。”
“尚书大人,您此举可是僭越了吧?冤假错案一向是由大理寺来办,您堂堂兵部尚书在这瞎凑什么热闹?”唐馨发出一声轻笑。
我在司徒文涛身后听着二人斗法,此时听唐馨所问,也正是我心中疑惑所在。
“实不相瞒,查案一直以来便是在下的爱好。这一点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大理寺卿。”
“这倒是不必了。那,尚书大人此去近一年,查案归来,有何收获?”
“收获确是有些。不过更多的还是疑虑。因此,我这不是前来找您,想问您些事情么?”
唐馨听到这,慢慢坐直身体,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您要问我话?哈哈,一个兵部尚书,要在我唐府对我唐馨问话?”唐馨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不用说,这一定都是唐家的人。
“正是。不知唐大人能否满足在下的好奇心?”司徒文涛不紧不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唐馨听闻此言,面色一沉,冷冷盯住司徒文涛。司徒文涛也一言不发,坦然与唐馨对视。
静,四下里皆无声。
半晌,唐馨终于身子一软,将气势散去。“无妨。尚书大人想知道些什么,只管开口相问便是。”那唐馨却突然一指,指向了司徒文涛身后的我。“只是不知,这位是?”
“在下夜三,来自汴梁城,与尚书大人有些私交。这几日入京行商,听闻尚书大人要来府上办事,在下便求尚书大人带着在下前来开开眼界。今日一见家主,果然惊为天人。”来之前我已与司徒文涛通过气,此时自然不会说漏。
“哈哈哈,话,说的可真漂亮。只是这故事,编得却着实不怎么样。”
“您这话,在下可就听不明白了。”我心中一紧。
“夜三,你可不像是个行商坐贾之人。”唐馨一双明眸在我身上打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唐大人莫要取笑夜三了。”我报以讪笑。
“也罢,你且在我唐府随便转转,待尚书大人的事办完之后,再在我唐府用晚膳。”唐馨似乎只是对我的身份起疑,却并没有再多说,她慵懒地摆了摆手,示意我退下。
我连忙做了个揖,将门带上。
......
我知道,我的动作一定要快,这是司徒文涛为我争取的时间。我要在司徒文涛问话结束之前,找到唐婉和大哥所在。
“长归!长归!”我刚踏入失魂林,想要去寻唐古今,却听到有人在轻声唤我,语气中甚是急切。我连忙抽出点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藏身于那枝干之间,可肥胖的身形却压的那树枝摇摇欲坠。
“胡珂?你——”
“噤声!”胡珂急匆匆从树上下来,慌忙捂住我的嘴,竖耳听了听,一切如常。
“长归,我时间不多了,我且同你长话短说。婉儿被那唐馨囚禁在她自己房间内,这唐馨不仅与你大哥失踪一事有关,她身上还有更大的秘密。此外,月佑此人不简单。你须万分小心。还有,我......”胡珂好似憋着最后一口气来说这些话,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一句竟是气若游丝,仿佛身体内不再拥有一丝生机。
“胡珂!”我见状,连忙将手搭在他手腕上,把完脉,心头却是一凉。“你这是——”
“太晚了,不要做无用功了。快走,快走......”胡珂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睛渐渐睁大,突然,他手上一松,就此断了气。
天色已尽黄昏,我却还在失魂林中,久未动身。天空中又飘起飞雪,我欲哭无泪。未曾想,十年未见,再见故人,竟是这般阴阳两隔。胡珂的话并未说完,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遭此横祸。方才替他把脉,他体内经脉竟紊乱不堪,是被高手以强劲内功生生冲毁的。也不知道他究竟知晓了什么秘密,亦不知他为了等我来唐府强行忍了多久。若非胡珂功力深厚,只怕早已归西。我暗叹一声,悲从心底起,又怒上心头来。
唐馨,我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