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卢青,古城本土人。”这位公子自报家门道。
大牛一笑,回道:“天寻,山野粗人。”
大牛为何不说自己来自荒原,一是怕费口舌解释,二是怕招来祸端,读书使人进步,他已经过那个懵懵懂懂的年纪。
卢公子看了一眼海碗里的面汤,随口说道:“卢青观公子仪表不凡,不似山野粗人。”
大牛则是端起汤碗一口见底,这才说道:“这与出身无关,山野粗人能如隐者不凡,名门弟子也有放浪不羁,口吐不雅者。”
卢青点头,认可大牛所言,接着道:“天寻兄这番见解出落定为不易。”
大牛好奇道:“何以见得?”
卢青叹息道:“我荒人一族虽说人口昌盛,但十之六七都不识文字,能言会书之人极少,不说精通,单单能懂书法、茶道、棋艺、琴筝几道者都是寥寥无几,莫要再说书法大家、著书立说者,更是沙海寻金,少之又少。”
见大牛不语,卢青又道:“四海之内,南人一家独大,其余两家纵使不如,仍强于我族,我族积弱已久,不知天寻兄如何看待?”
大牛一愣,赞道:“卢兄格局无双,竟能放眼四海,单单这份见底便胜人不知凡几。”
卢青闻言面色浮笑,终于有人能懂他了,于是继续道:“那天寻兄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大牛摆摆手道,“粗略见地倒是有些……”
“但说无妨。”卢青做出请的手势。
大牛坐直,缓缓道来:“诸圣年间,百圣皆推崇诗书礼乐之道,是以我族文道渊源流长,历史悠久。
百圣年间,有嗜书为命的贤者,有醉心丝竹的先贤,亦有潜心枯坐百年演化围棋之道的圣人,有修为通天的樵夫圣人,在这些雅道上还是个中魁首。
那个时代,贤者可写,先贤可书,圣人也以此为雅,是以各中典籍浩若烟海,各种名家大儒数之不尽。
只是我荒人不幸,遇天魔降临,又经大荒之年,以至故土沦陷,文明丢失,只有极小一部分典籍被樵夫圣人保留在圣山。
而修行一道,不止在身,还在心,修为太高,若是没有与之对应的德行,定会惨遭祸秧。
正如圣人所云,德不配位者,必受其乱,乱而不退者,必受其害。
若将诸圣年代比作水量丰沛的大江,那天魔和大荒年间便是在中游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是以大江之水流在我们下游的寥寥无几,积弱则是必然。”
卢青闻言神色激动,仿佛遇见知音一般,连连赞道:“天寻兄此言正中吾心,今日定当把酒言欢。”
说道这里,卢青伸手招来身边老仆,后者立刻给桌上摆好一壶美酒,两只青玉酒盅,顺便识趣的把面汤端走。
卢青亲自给大牛斟酒,待酒满欲出时方才停下,随后平平稳稳端起敬大牛一杯,两人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几杯美酒下肚,你言我语恭维一番,气氛不觉热拢起来。
卢青目光灼灼道:“天寻兄,我族积弱已久,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大牛脸上带着红晕,有些醉意道:“高了。”
卢青不解,忙问道:“什么高了?”
大牛噗嗤一笑道:“眼界高了。”
“什么?”卢青还是不解其意,面色变得有些奇怪。
大牛突然一顿,随后正视他道:“卢兄眼界高了,手脚低了,眼高手低。就这个意思。”
卢青这下明白了,听得大牛有些训斥的味道,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大牛仿佛没看到一般,继续说道:“卢兄,你有天下格局,又有为我族强盛之心,极好,有贤者之风。
可是,我族积弱已久,难道五域中皆是废柴?那些先贤大佬,贤者大能都看不到?”
见大牛又赞他有贤者之风,卢青脸色好转几分,回道:“非也,位高者,目受阻,或被一叶障目耳。”
“啪啪啪!”大牛听了这句话鼓掌叫好起来。
大牛双手扣在桌上,面露喜色道:“卢兄果然大才,这句位高者易被一叶障目,说得极好!”
“我先前言卢兄眼高手低,便有这一叶障目之意,卢兄可知为何?”大牛颇有深意的问道。
卢青眉头一皱,思索片刻后回道:“天寻兄是言我位太高,是以眼界高,所以也被一叶所遮?”
大牛忍不住又叫好,心中直呼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
接着道:“卢兄衣着富贵,不似我这浑身破烂,先前观你举止,我猜你在古城几十年,都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罢。”
“确实如此。”卢青说道。
大牛赞说道:“善,远的不谈,就说一说这酒,卢兄可知酒名,可知其意。”
“那是自然,这美酒名为竹叶青,乃碧竹园所酿,入口香醇,后劲绵长。”
“卢兄所言应无差,但我一概不知。那我再问一句,卢兄可知这竹叶青如何酿造得来?”
“这…卢青不知。”
“卢兄坦诚!我虽不知这酒来历,但我却知它定是竹酒,因为浅尝有青竹幽香,我还知酿酒者是用糯米所酿,酿酒时定用了上好的酒曲,而这酒曲定是稻曲。”
卢青闻之一愣,这些东西他一概不知,当下请教何为酒曲,何为稻曲。
“酿酒必用曲,无曲不成酒。酒曲一般分为麦曲和稻曲两种,也就是用麦子和稻米为原料所做。
麦曲酿酒味道醇厚,有高山长河之意。稻曲酿酒味道糯甜,有小桥流水之意。
有酒曲便可酿酒,而两种曲可以酿酒者不下千种,有果酒、竹酒、红酒、黄酒、豆酒等等等等。
每一种酒的风味又各不相同,又根据年份长短味道又有变化,一般来言,年份越长味道越是香醇,入口越为绵软,而且越不辣嗓,不上头。”
卢青一听佩服道:“天寻兄见多识广,卢青闻所未闻呐。”
大牛连连摇头道:“卢兄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我是只其二其三但不知其一和其四其五。
酿酒一道工艺繁杂,浸淫几十年的酿酒师傅都不敢言精通。
世间大道多是如此,包括琴棋书画,也包括这吃喝用度。”
卢青听后愈加佩服,连连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寻兄所言字字珠玑啊。”
大牛见火候烧到,又言:“可这并非我想说的要义,卢兄纵然不知,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没有全知全解之人。”
卢青又是一呆,感觉自己跟不上大牛跳跃的思路,只好静静倾听。
“卢兄,我先前言你手高脚低,又借着酿酒之说侧引,其实只想说一语。民生者,强盛之基也。”
卢青又不解,何为民生?
大牛站起身子,说一句随我来。
辗辗转转之后,大牛带他来到了西城墙码头旁的万人棚。
何谓万人棚,不过是在码头依靠苦力讨生活的可怜人,因为城内寸土寸金,迫于生计,他们只能扎一个小棚子在这平地上。
而万人棚的小棚子可不止一万之数,这里有几十万苦力和他们的家人。
是以几十万个烂棚子扎在一起是何等壮观何等悲哀的场景,卢青一下看的呆了,愣了。
大牛缓缓说道:“这些人,他们风餐露宿,全凭每日在码头做苦力讨生活,一日两餐都是奢侈,大多都是一日一餐,而且所食不过普通的米面,至于荤腥,更是数月难得一见。
我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我很理解他们有多难。
吃不饱,睡不好,穿不暖,每天都要争抢苦力干,因为没有活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饭。
每一个劳力不止是劳力,他们背后还有妻女,远方甚至还有年迈的父母。
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种生活,没有改变,只有担惊受怕,若是生了病,只能用身体硬抗,若是死了,就草草用草席一裹拉到城外一埋,这是有钱的,没钱的可怜人只能给尸体上绑上石头,沉入这冰冷的河水。
这里没有法度,就算是现在,也有无数黑暗在这里发生,失去男人的妇人,失去爹爹的幼女,拐卖,凌辱,多不胜数。”
卢青不敢相信,大牛的话如同一把刀,不留情面的将他眼前的叶子一分为二,给他露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快至黄昏,卢青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眼神麻木,动作迟缓,身上污垢极多,几乎没一个干净的人,偶尔有一两个刚来此地的精壮汉子目光还带着生气,但很快他们也会被这重复的日子变得麻木。
至于大牛说的那些黑暗,在夜里真的极多,那些妇孺何来力气反抗?要么受辱投河自杀,要么为了儿女沦为人娼,要么只能从了别的汉子,在这世上继续艰难的活着。
卢青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大牛说要在这里呆一晚上,去减少一些黑暗,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卢青心灵受震,和老仆一同坐在这里,看着大牛为生病的老人摸脉,看着大牛抱着小女孩讲故事,看着他赶走蛮横的汉子,看着他一个凡人走出一条不凡之路。
最后他也加入了其中,不顾脏臭,不顾身份,随着夜色一起融入这民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