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天气总是多变。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路上行人的头发末梢多了一层光泽。
漂浮的水滴沾在吴奕的汗毛上，然后随着重力缓缓下垂，成为他身上的一抹液尘。
这些液滴掠走了温度，让不安的凉意覆盖了他的躯体。
吴奕和郭可坐在用纸巾擦干了的公交站亭里的座位上，亭台的淡蓝色挡雨板已经掉落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也早就不能发挥它的功能了。
没有撑伞，也没有伞撑，他们就任由随风飘拂的小雨滴如碎花一般拍在他们的脸上。
吴奕的家离学校近，但郭可是要乘车回去的。
只是随着一辆辆车漫过，亭台等候着的学生越来越少，也没见她有想要上车的意思。
雨下大了，粉尘般的水涨成沙粒。
亭子里只剩他们。
吴奕还是第一次坠入如此长久的沉默。
但有时候，沉默也是最好的诉说。
远处的景色已经变得朦胧，几朵各式各样的伞花悄然绽放。昏黄的街灯不知何时开始亮起，远远地看去，似若迷雾大海中的灯塔。
郭可的马尾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齐腰的长发如瀑布般坠落在平直的横椅上。雨水打在前额，浸湿的刘海垂下，遮掩了她动人的脸庞，只露出那不带一丝赘肉的下颌。
吴奕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防水的白色磨砂书套，罩在了女孩的头上。
郭可嘀咕了一声，却死死地抓住书套的两边，头发受到挤压，杂乱地黏在了书套内侧。
又一辆公交车从眼前停下，车身还挂着去年的广告。它嘟嘟了两声，见两人没有反应，走了。
郭可透着书套，瞟了一眼的吴奕。
糊的，是因为书套还是雨呢？
“...不回去吗？”她低声地说。
“回家的车才刚刚开走喔。”
“...”
“我现在就只想，”吴奕抬头看着遮阳板的边缘即将坠落的水滴，“坐在这里而已。”
“哦...还真是个老好人啊...”郭可自嘲地笑了笑，“不像我，呵，自以为是的勇士。”
“魔王在一开始就是魔王，而勇者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为击败魔王的那个勇者吧。”
“噗哈哈...说的也是啊。”
女孩擦了擦眼睛，似乎是想擦掉粘在眼睛上的雨水。
“呼...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
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吴奕那边又贴紧了一点。
“我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带怕的，什么老师啊长辈啊规矩啊还是未知的社会什么的，甚至那些蟑螂啊什么的虫子，大家战战兢兢的东西，我全都没带怕的！”
“结果，有些东西还是出现了。”吴奕看了一眼紧闭的校门，喃喃地说。
“嗯？”
“嗯...我一开始都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以为恋爱就是结婚生小孩，上了高中偶然会发现有一些男的会和女的单独在一起，我还会奇怪，他们那样，就只聊天侃大山，难道不无聊吗？后来才知道，哦，原来那就是恋爱啊。”
“倒也差不多。”
“嗯...后来有个男的跑来跟我说，说喜欢我。”
“哦...”
“但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他说喜欢我，那我应该干嘛呢？不知道。他说交往吧，所以我想，也许谈一段恋爱就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喜欢啊...”
“和他交往后，我开始觉得恋爱是有点讨厌的东西。甚至到了后面，都开始有点恐惧了...明明只是恋爱而已。”
“为什么会觉得讨厌呢。”
“因为啊，因为那个家伙，他总是让我做这个的做那个的，他说想让和我和别的情侣一样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聊聊天，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和他的聊天里面发掘什么开心的事情。明明不希望一起吃午餐，却硬拉着我，还点一些我不喜欢的菜。还说要我不要做那些出格的事情，丢脸...什么叫出格嘛！我本来就是那样的，哼！”
“嗯啊。”
“我那个时候就觉得，谈恋爱真的好累，好累，好难受。自己想做的不让做，不想做的还得被硬拉着去做。大家都说恋爱是什么...甜味的东西，为什么我尝过去只有苦味？”
“也许只是那层糖衣没被裹上吧。”
“糖衣...你是说本来就是苦的吗？咕...后来我就渐渐没把那个人放在心上了，也不想理他，然后——”
“然后？”
“然后过了一个月，我就把他彻底忘掉了，可能是因为他后来也不怎么出现了吧。”
“...”
“高一结束的时候，我那时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这时候跑来来找我，我才记起来有这回事，当时就觉得很不爽啊，直接甩了一句分手，扭头就过我的暑假去了。”
“所以，最近又开始了是吗。”
“...嗯，搞得我又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唉，真的，老吴，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这么不开心...所以恋爱就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吧。”
吴奕愣了一下，而后才慢慢地说：“确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呢。”
“我都很明白的和他说了，我不想！谈恋爱了！但那家伙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还是纠缠不休！”郭可恼怒地抓了抓脑袋，“以前的好多好多事情好像都只要我哈哈大笑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这次...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嗯。”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
白色的灯光打在吴奕面前的黑色地面上，泛起银色的波纹。发动机嘈杂的声音渐渐靠近，仅有寥寥数几位乘客的公交车闯入他们的视野。
郭可拿起包，背对吴奕，手里还抓着那张磨砂书封。
“嘛，不过，可以说出来也好多了！谢谢啦。”
吴奕挥了挥手，目送女孩上车。
黑宝石般的长发轻快地跳起，橘红色的尾灯糊成磨盘大的一团。
雨下的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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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今天怎么回来的那么晚，还浑身打湿了！”
饭桌上，母亲喋喋不休。
吴奕换下了校服，木讷地用筷子夹着菜。
“有个朋友...我去帮了点忙。”
“朋友？”母亲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带坏你了怎么办？“
“哦...她成绩还挺好的。”
“那还差不多...”母亲小声嘀咕，“什么事还淋雨了...上次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给我看看！”
吴奕嚼着已经没有味道了的肉，摇了摇头。
“退了。”
“什么？！”母亲捏紧了筷子，“怎么搞的！是不是没认真？有人影响你了？你那个朋友到底是谁，给我认识！”
“同桌，她数学和物理都是班里第一。”
“哦...那你可得好好学学人家！”
“嗯。”
“可不能光说说，既然是同桌，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就是！不要觉得拉不下面子，没人关心你这点小心思！多看看人家是怎么学的，好好总结他的学习方法，多跟他交流交流嘛！”
吴奕想起了课堂上郭可呼呼大睡的模样。
“嗯...好好学。”
母亲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顺手又给他的碗里夹了一大把青菜。
“多吃蔬菜，健康！”
吴奕盯着碗里满载的发着呕人的油腻光泽的蔬菜，木讷地把他们夹起，嚼也不嚼，只是咬烂了吞下去。
他放下已经空了的碗，头也不回地逃回了房间，轻轻地把上门，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关门不要关门！”客厅里不满的声音传了过来。
吴奕叹了一口气，又回头把门扒拉开。
他坐在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辅导书的书桌上，脑子里想的还是白天的事情。
说到底，吴奕也不过是一个零恋爱基础的男生，要说完全看透恋爱中的重重，也是目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那...肯定不对吧。
吴奕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插着耳机看剧的母亲。
那怎么看...也不是喜欢。
他慢慢写着今晚的作业。
母亲对他素来有着很高的要求，即使发现她教育的效果远远不如理想之后，也没有放弃。
他如果愿意，也可以早早的就把家庭作业写完，例如充分利用下课时间什么的。
但吴奕并不想这么做。
母亲不会让他的夜晚有什么休息时间的，如果表示自己已经无事可做，那么一定会有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试卷塞给他或者强行要求他去预习或者背诵更久以后的内容吧。
那样只是徒增劳累。
在家里，伪装成一个好孩子就好了。
这里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家”。
为了陪读，母亲就近在附近租了个不大不小的房子。
尽管吴奕表示过反对，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监控。
他开始渴望校园生活了。
深吸一口气，吴奕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作业上面。
页码一位数一位数的增加，潦草的草稿纸扔的到处都是。
耳机里放着听了无数次的纯音乐。
MP3是吴奕少数极力争取来的东西，理由是音乐可以让他更加专注。母亲起初并不高兴，认为这不过是他的矫情。他最后说只听没有人声的音乐，母亲这才勉强同意。
吴奕不知道这些歌曲的名字，只晓得他们的旋律都是百听不厌的，有似流水，有似高山，有似清海，有似人烟。悦耳的旋律响起，他把耳机狠狠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就像把自己心灵的大门猛地关上。
卧室的门无论如何都关不上，但心灵的门还是可以由吴奕掌控。
母亲走了进来，在他的桌上放了一盆水果。
但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啪嗒的雨点停了。他趴在桌子上，桌上堆着写完的练习册。
“郭可的...前男友。”
水果还一点都没有被吃掉。
“怎么办啊...怎么办。打一架得了？不，打不过吧...况且我...”
吴奕瞅了一眼果盘，里面装着氧化了一点点的颜色变暗的苹果。
“那种表情...绝对不行啊...”
他抓起一块，塞进嘴里。
“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