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邵然那天赶回家已经是午夜时分,站在自家门口时没有掏出钥匙开门,而是先伸出手去敲了敲门。见里面并没有什么回应,他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目光所及之处,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餐桌上的钥匙。
房间里空荡荡的,阮珊已经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衣物离开,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邵然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
好几次拿起手机想打一个电话给阮珊,可最后还是放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开口,也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觉得有些疲惫,手里的一瓶矿泉水喝完,索性又站起来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往高脚杯里倒上一杯,自斟自饮。
黎明时分去冲了个冷水澡睡下,决定先把感情的事情放在一边,爸爸的身体又经过昨日的一场手术,怕是真的难以再撑下去。邵然知道,公司恐怕将面临一场硬战。而在这场硬战中,他逃避不得,必须站在最前面。
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一场全心全意付出过情感的恋爱的结束总是痛苦的,回到寝室之后的阮珊连东西都没有心思收拾,径直爬到床上蒙上被子睡觉。宋斐斐叹了一口气,在下面忙前忙后地给她整理。
晚上沈梦回来,见到这情景愣了一下:“你们都回来了?”
“嗯,”宋斐斐点点头,“阮珊要搬回寝室住,我先在这儿陪她几天。对了,江子城让我问问你最近怎么没有去研究所?是不是学习太忙了?”
“江子城”三个字传到沈梦的耳朵里,她整个人趔趄了一下,手里捧着的书也哗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慌忙蹲下身去捡:“嗯……我,我最近忙着看书,暑假没有找工作,那里缺人手的话,我、我下周就去。”
“嗯。”宋斐斐看出了沈梦的行径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对于阮珊来说,这一夜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她并不知道,躺在床上的她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从她的床铺看得到外面的夜色,被雨水洗刷过的夜色显得澄明美丽,她窸窸窣窣地从床上爬下来,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夏夜的风就这样轻轻地吹着,吹动她心底的忧愁和惆怅。
少女时期她对爱情有过许多种憧憬,也曾给自己的爱情做过许多种猜想和假设,对一个文艺少女来说,她以为自己的爱情或许会死于激情退却后的厌倦,会死于一方懈怠或厌倦,会死于遇上另一个更心动的人,反正是没有想过会因为对方家庭的反对而分手。
她能接受不爱,却无法接受爱着的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投降,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心里是怨恨着邵然的。然而锋利的怨恨怎能抵挡住绵长的爱意,阮珊托着下巴坐在窗台前吹着风,他们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又扑面而来。
是某月某日,他结束生意场上的酒宴醉酒回家,阮珊给他开门后赌气不理他,他在她面前蹭来蹭去,噘着嘴说道:“我要抱抱。”
是某月某日,客厅里的灯光昏暗,她与他重温老电影《人鬼情未了》,最后的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流着泪看向他,而他亦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是某月某日,他参加一个珠宝展回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给她的脖子上戴上那条项链,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我爱你。”
是某月某日,她夜里做了噩梦,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似乎也有所察觉,环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从梦中惊醒,看着他便忽然觉得安心。
是某月某日,晚饭后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诗给他听,读的是那首《因为风的缘故》。他中学读的理科,大学学的金融,原本对这些小情小调文艺范儿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却愿意安安静静地听她读完一首诗。
“昨日我沿着河岸,
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
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则明亮如你窗前的烛光。
稍有暧昧之处,
势所难免,
因为风的缘故。”
因为风的缘故,阮珊在夜风中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了擦鼻涕眼泪,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重新爬回了床上。
第二天宋斐斐怕阮珊待在寝室里会闹情绪,拉着她一起去逛街。在步行街逛了两圈之后两人各买了一条裙子,随后就进了商场里的星巴克,点了两杯咖啡坐着聊天。
阮珊问到了宋斐斐下学年的打算,宋斐斐耸了耸肩:“我打算申请学校里的保研资格。”
“你打算接着读书?”
“也不是想读书啦,就是还想赖在学校里。”宋斐斐吐了吐舌头,“我前阵子看了网上的公告,条件我基本都符合,表格已经下载好了,填好之后送到学院办公室,然后等考试和面试应该就可以了。”
“竞争大吗?”
“还好吧。”
“嗯,拿个研究生学历也不错。”阮珊点点头,“你和吕川怎么样了?”
提到吕川,宋斐斐低下头来笑了笑,而后探过头对阮珊说道:“他在和她老婆离婚。”
“离婚?”阮珊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因为我。”宋斐斐耸了耸肩,“他和他老婆应该早就出了一些问题吧,我也不大清楚。”
阮珊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她拿出来看了看,皱着眉头将电话挂断。
“邵然打过来的?”宋斐斐伸过头去看。
“不是,”阮珊摇了摇头,“不用管……”话刚说到这里,手机又再一次响了起来,阮珊再一次挂断。
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阮珊皱了皱眉头接通,没好气地对那边说了句:“什么事?”
“你和邵然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
“哟,亲爱的,这么大脾气可不讨男人喜欢,找我聊聊怎么样?”
“不用了。”阮珊挂断电话。
宋斐斐饶有兴趣地问道:“谁啊?”
阮珊把许嘉伦的事情大致和宋斐斐说了说,宋斐斐听完之后耸了耸肩:“他喜欢你。”
“他喜欢耍我还差不多。”阮珊回答道。
2
空闲的时间太多,便会使人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在寝室里无所事事了三天之后,阮珊索性出门去应聘了一个兼职。在一家咖啡馆里做收银员,上午九点到晚上五点,八个小时忙碌的工作时间让她没有精力胡思乱想,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每天傍晚坐公交车回学校,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座位,和许多上班族挤在一起,脸上也同他们一样,带着微微茫然的神情。
有一天公交车上碰巧有座,她坐在那里看着车前挂着的闭路电视里的广告,是一个奢侈品牌手袋的广告。提着那款手袋的时尚漂亮的女人的脸一一闪过,在那则广告里,她看到了一个猛一看意料之外、仔细一想情理之中的人,宫蕊。
那张脸古典又别致,极其上镜,阮珊坐在公交车上呆呆地看着,自卑感在那一瞬间包围了她,甚至在心底也能理解和认同邵母对自己的诘问,与那些有着光环站在高处的人相比,她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轻轻地在心底叹息一声,好在天生也算是乐观的人,情绪并未低落太久便为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成为站在高处的人。
手机每天都会响上几次,短信或者电话,家人的,同学的,同事的,然而并未接到过邵然任何只言片语。
她曾偷偷去过邵然的小区两次,都是下班后忽然冒出想法坐车过去的,偷偷摸摸进了那栋楼,在她所熟悉的那扇门前站上几秒钟,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八月末的一天,她和往常一样正工作着,对面前排队的人说着“你好”,一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站着的是许嘉伦。
许嘉伦也有些诧异:“阮珊,你在这里上班?”
“要点什么?”阮珊没有回答他的话,低下头继续问道。
“噢,一杯蓝山,”许嘉伦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你几点下班?”
阮珊低下头去收银结账,把找的钱和小票推到许嘉伦面前,指了指旁边说道:“那边是等候区。”她抬起头来微笑着:“下一位。”
许嘉伦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走到了旁边。周末的下午是咖啡馆最忙碌的时间,阮珊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空闲时间,整个下午都在忙碌着,也并未有心思注意一下许嘉伦是否离开。
五点钟换班的时间到了,她与接班的同事做好交接之后便从柜台里面走了出去,到后面的更衣室里把身上的粉色制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之后便往外走。路过门口那辆好像已经在那里停了好久却没人在里面的车的时候停下脚步,对着黑色的车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皮筋从头发上拿下来,马尾辫变成披肩发。
黑色车窗忽然缓缓地降了下去,把阮珊吓了一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下头道歉之后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头来,眼前是许嘉伦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
阮珊生气极了,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向前走,许嘉伦慌忙推开车门从里面走出来,拉住她的胳膊:“我等了你一个下午你好歹让我说句话吧。”
“你要说什么?”阮珊并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
“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邵然的消息?”许嘉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阮珊的后背微微一僵,咬着嘴唇站了几秒钟,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几秒钟之后,她回过头来看向许嘉伦:“邵然……还好吗?”
许嘉伦拉着她走回车旁,拉开车门说道:“这样好了,你和我吃个饭,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阮珊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实在是难以抵挡住“能听到邵然的消息”这样的诱惑,弯下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许嘉伦问出的“想去哪里吃”、“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挑了挑阮珊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子好像古代青楼里硬被拉着陪客的姑娘一样。”
阮珊拍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还有别动不动就拿’亲爱的‘恶心人,信不信我马上就从车上跳下去。”
牛排红酒对阮珊来说如同嚼蜡,她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抬起头看向许嘉伦:“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邵然,邵然最近怎么样?”
“邵然……”许嘉伦举起高脚杯晃了晃,“不怎么好吧,邵叔身体康复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随时都有可能离世。公司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上市股票一直下跌,有两家公司已经对邵氏企业提出了收购,邵然现在也是压力重重……”
注意到阮珊微微蹙起的眉,许嘉伦抿了一口红酒:“邵然和邵家的整个公司气数已尽,你和邵然的那一段感情也是气数已尽,而我呢,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一样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既然你和邵然既已经结束,那我也不算是横刀夺爱……“所以,”许嘉伦把手里的红酒杯放下,“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的双眸漆黑,在西餐厅的灯光下如同鬼魅,让与之对视的阮珊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有意忽略他方才那段话的后半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向别处:“邵家的公司遇到困难,你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也是邵家人吗?”
许嘉伦拿起盘子里的叉子,在桌上的餐巾上一笔一画地画出了一个“许”字,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阮珊:“你记住,我姓许,许嘉伦,不姓邵。”
晚餐结束之后,许嘉伦执意要送阮珊回学校。阮珊摇头拒绝,趁着许嘉伦接了个电话的空当,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因为听许嘉伦说了邵然的情况的缘由,阮珊无法安稳地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还是无法入睡,心情和这八月份的海滨城市的天气一样,黏糊糊的。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编辑了长长的一条,想要发送的时候却又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再重新编辑之后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发送出去的只有三个字:你好吗?
那边立即就回复过来,好似就在等着自己的短信一般,阮珊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按下了打开信息。信息弹了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亮光,阮珊一看到那五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阿阮,我都好。”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骗人,明明一点都不好,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骗人骗人骗人。
可也只是在心里念叨,千丝万缕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邵然的这条看不出情绪和态度的信息,最后还是没有回复,按下了关机键。
咖啡馆暑期兼职的最后一天,阮珊结了工资之后觉得心情极好,揣着钱包去了商场的中老年专区,给妈妈选了一套夏装和一双鞋,走出去之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不放心地叮嘱着妈妈要按时吃药。
“知道知道,”阮母在电话里大声说着,“你不用管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从商场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阮珊在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后座上大概是上个乘客落下的报纸,阮珊坐着没事,索性拿过来翻看。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要去认真了解的信息,只是粗略地翻看着,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大脑才反应过来,慌忙又翻回去,果不其然,在刚才翻过去的那版的右下角有一张邵然的小幅照片。
阮珊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他瘦削的脸庞。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照片捕捉到的他,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阮珊只觉得内心卷起千般波澜,她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那篇报道上面。目光所及之处,立即就看到的便是“邵董事长追悼会今日举行”这十一个字。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瞟了一眼报纸最上面的日期,正是今日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