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陈长安并没有与弟兄们多聊。
他独自上了树屋,却并没有进屋继续去参详那篇经文。
树屋外用碗口粗的木料搭了个平台,他在台边坐着,背靠在支柱上,两腿在台沿下晃荡着。
这个高度往下看很吓人,平视出去的景色却很怡人。
落了半日雨后,云层依然低垂,数里外的北蟒关上,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中若金龙匍匐在地。
而北边的群山里,亦有无数灯火存在,飘飘荡荡,摇摇曳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陈长安知道那些灯火下并非人家,而是墨魇熄灭后爆发出的光点,漂浮上半空后,就会随风而逝。
墨魇算是北蟒山中比妖兽还要恐怖的存在了。
圈在其中的动物,无论地上走的还是天上飞的,最终都逃不过死在其中的下场。
收走了这些生命之后,墨魇也会化为拳头大小,然后发出幽光,飘上半空。
而留在地上的那些躯壳,会在日出的时候再次醒来,却再不是被墨魇圈中之前的那些生命了。
重新醒来的生命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入夜之后就会双眸发光,变得极为嗜血又力大无穷,往往导致同类受到重创。
这也是为何野民严防流落山中的人还会归来的原因。
当初,陈长安才到野民小镇时,也是受到了仔细甄别嘛……
想到山中那些凶险处,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前往断南崖那队铁骑……也不知道他们死光了没有。
那银铠将军自称青衫,想来就是裘青衣的兄弟了。
还装什么百户,就裘青衣那份气度与说话方式,怎么看都是北蟒关上的守将。
陈长安胡乱地想了些后,又将视线垂了下来。
北蟒关前有溪水流过,然后蜿蜒到下方六七里处就会通过巨大的溶洞,流入地底。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早看不清那溪流的情形了。
哗啦!小镇街头上,传来了瓦罐摔在地上破裂的声音。
而后,三两个士卒摇摇晃晃地从某处窝棚里走出来,嘴里张狂地说笑着。
小镇出现没多久,但是镇上失去家中青壮的几个女人无奈之下,已经半推半就地被垂涎她们身子的龌龊士卒说动了,做起了皮肉生意。
人总要活着,这种无奈之举,陈长安也觉得无可厚非,不像镇上那些老妇人,总会在背后悄然啐上两口。
听着晚归的士卒绕过轿子,走向城关,被吊篮拉上城头后,陈长安站起身来。
他缓缓走下楼,在树腰处蹲下身来。
然后双腿猛然发力,巨大的松树纹丝不动,他却已经飘进了黑暗之中。
这两日里,陈长安发现自己变化颇大,特别是在对世界的理解上。
他悄无声息地落地之后,回头看了眼,远处的窝棚火塘边,南稚正被弟兄们逗得开怀大笑。
他脸上也跟着笑了下,心里涌出些暖意。
曾几何时,这就是他只能在梦里想象的情形啊。
然后,他的身影快速消散,隐约有些吕渭臣那日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样子了。
再出现在黑暗中时,陈长安已经来到了溪流消失去的溶洞前。
两丈宽的巨大溶洞,在黑暗之中若巨蛟之口,将溪水尽数吞咽了进去。
陈长安悄悄地将衣裳脱下,藏在岸边后,缓缓进入了水中,害怕发出半点声响,哪怕此处本来就水声鼎沸。
不远处的小镇上,被野民称为兽医的莫知秋正在油灯下发着愁。
“小娘子啊,我本是个师爷,当大夫只是为了讨口饭吃。”他长了张尖嘴猴腮的脸,说话的时候,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抖动着。“怎么会看那种病呢。”
他身前的几根木头拼成的长凳上,一个身穿绿袍的妇人面带羞涩地看着他,被拒绝后,依然不死心地轻轻说道:“那位军爷说了,如果我有办法让他……厉害起来,再来就给我带两袋白面。”
听到白面二字后,莫知秋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果断地拒绝道。“不行,如果试了没效果,我俩被他砍了都有可能。”
“莫大夫,你多想想办法,我明日再来找你……”妇人见莫知秋软硬不吃,只好作罢,临走却扔了两句让对方更加愁眉苦脸的话。
听着妇人离开自家后,莫知秋转身看着架子上那些药草,唉声长叹。“我莫知秋学富五车,怎么就落到了如此地步。”
说话之间,他已经痛不欲生了。
未流落到这北蟒山之前,莫知秋本是陈清县中的书生,苦读数年因家中清贫,无银拜入知府门下,最终止步秀才,断了为国家效力的梦。
好在县令垂怜,让他做了个师爷,也算偿了他的心愿。
哪知天公不作美,两月不到,县令大人卷进了贪渎案而被判了满门抄斩。
也算他命不该绝,搜捕兵丁砸进后门的时候太过暴虐,当场砍了个意图逃跑的小厮,吓得正在茅厕的他躲进了粪坑……
最后,满身恶臭的莫知秋辗转数地,最终买通了北蟒关一个伍长,趁夜将他放进了北蟒群山里。
在那片群山之中,他仗着满腹诗书,以及不务正业看下的几本医术,居然混成了野民心中地位不低的大夫,靠着些效果扑朔迷离的草药,硬是连小肚子都养出来了。
却不曾想,本以为此生能这样快乐又糊涂地过去时,妖兽居然开始开始南下,让他被迫也只能南下……
回到长墙以南会遭遇什么,莫知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也不敢去想。
加上这些日子来,城关上的士卒老在街上晃悠,慢慢就让他有些茶饭不思了,更别说要给那些被诱骗的妇人看病了。
今夜更是过分,还是给妇人的恩客们隔空看病……这不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吗。
愁肠万千的情况下,莫知秋呆在低矮的屋子里实在憋的慌,于是走出了家门,准备出去散散心。
往北边走,他肯定是不敢,所以只得往南边走,然后顺着小溪边的沙岸慢慢走。
平日的晚上,这小溪多有些胆大的妇人在趁着夜色洗身子,今日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倒是没人,恰好遂了他想要安静的心。
信步走了许久,突然就听到了一声水响,正在惊慌之际,水中就窜出个人影,飞快地贴到了他身边,铁器的冰凉也立即让脖子感受到了。
“别出声。”陈长安下身只系了条布裤,喝住了对方后,收回了手中长刀,从岸边草丛里找回衣服穿了起来。
莫知秋按着胸口,敢怒又不敢大声斥责,只得幽幽说道:“陈家小子,你胆子真大,这么就松手了?”
“你听出我的声音还大声喊,那就不是你了。”说罢,陈长安又问他。“莫夫子,你遇到难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