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夜，路子宜都睡得极浅，感觉做了很多梦但睁开眼却一个都不记得了，起床后感觉特别的累。下了楼，妈妈不在屋子里。她从冰箱里捞了瓶牛奶，走到了外面的花园里。果然，妈妈在经营她的小菜园。
“起来了？”妈妈的手里拿着小铁铲，脸上红扑扑的。
“在种什么呢？要不要我来帮忙？”路子宜换上室外的拖鞋走了过去。
“没什么，只是想把之前的菜拔了换种些花上去。”
“为什么？”
“如果你回来了，到时候有朋友来家里玩的话，看到这些乡下东西会笑话你。。”妈妈弯着腰，手里忙活个不停。那稍稍驼着的背让路子宜鼻尖泛酸。
妈妈和爸爸刚结婚的那几年都还在册县的乡下务农，一年四季种田种菜。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路子宜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把午饭装到篮子里，送到田里给爸爸的情形。爸爸一直梦想着要在城里赚大钱、买大房子，让宝贝女儿不用再像他们那样日晒雨淋。
刚到册县的镇上时，三口人挤在一间十多平的房里，爸爸有空就把小子宜抱到膝盖上跟她描绘美好的未来：“子宜啊，等爸爸有了钱，咱们就在城里买间大房子，然后开个小菜园，让妈妈给咱们种上青菜茄子，再搭个丝瓜架子，什么时候想吃了爸爸就摘给子宜吃，健康又营养。”妈妈就坐在床上，整理店铺里的账，听到爸爸的话就嘲笑他：“等有钱了谁还自己种菜呀？对吧，子宜！哈哈哈哈！”
路子宜从妈妈手里抢过铁铲，嘟着嘴撒娇：“不要嘛。妈你不知道去年过年的那几天，打过霜的青菜有多好吃？甜滋滋的，市场里花一百块都找不着那么好吃的了。没有农药的蔬菜有多珍贵呀，那可都是钱呢，当然要种呀！再说了，我回不回来都还没定呢。”
等屋外劳作好了进屋时，路子宜出了一身汗，感冒也似乎好了许多，洗洗手从冰箱里给妈妈也拿出一瓶牛奶——刚刚妈妈一直躬着背，骨头被压这么久现在一定难受，像她这年纪一定得多补钙。
妈妈正在帮路子宜下水饺做早饭，用下巴指指外面的茶几：“知道子宜孝顺妈妈，先放那里吧。妈妈帮你做完早饭再喝！”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大门开了，原来是路子宜的爸爸回来了
路妈妈的锅铲还拿在手里，探出头一看忙把路子宜推出厨房：“你爸爸回来了，快过去陪陪他！”很快路妈妈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饺子，堆了笑说道，“阿巨，你早饭呢？刚做好的饺子吃吗？”
爸爸鄙夷地看了一眼，但想到路子宜还在边上就摇摇头坐到了沙发上。路子宜从妈妈手里接了过去，塞了一大只在嘴里：“妈，你自己包的？很好吃哎！”
“嗯，馅儿里的大白菜都是我自己种的。”妈妈在路子宜的边上坐了下来，满足地看着女儿吃，“你在外面上班，我一个人在家都吃不了什么菜，就包好饺子放冰箱里。要吃的时候放水里煮一下就成，很方便。”
对啊，平常自己不在的时候，妈妈该有多孤单啊。别的人家至少老夫老妻相互做伴，但路妈妈却始终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视。想着想着，路子宜就觉得心酸，回头去看爸爸，那人却像没听到一般摆弄着电视遥控。
“今天又是什么事啊？”他冷漠地说，明明是在问妈妈，却根本没拿正眼看她。
但是妈妈早就习惯了，依旧笑着回答：“没什么，就是想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
爸爸冷冷地瞥了一眼：“前天也让子宜给我打电话了吧？你这个到底烦不烦呀？我不是早说过了吗？要是子宜想跟我吃饭，我会带她去外面酒店吃，别有事没事打电话让我回这里！”说着走到路子宜身边，把手搭在路子宜肩上，“子宜啊，在睦城工作很累吧？想吃什么？尽管说，爸爸带你去外面补补。”
路子宜闷头吃饺子，低着头就看到爸爸脚上还穿着皮鞋，走过的地方脏兮兮的一长串脚印。
这地板妈妈早上起来刚拖干净的！
她正想发火，妈妈先代她回答了爸爸刚刚的问题：“好好好，我知道了。不会再让子宜随便打搅你工作了。”路妈妈扯扯女儿的衣服，拼命给她使眼神，让她冷静。然后和气地同路爸爸讲，“阿巨，你看子宜瘦得下巴都尖了，在睦城肯定没吃好！带她出去吃顿好的吧。我家里还有饺子，就不一起过去了。”
路子宜吃了一半的饺子被妈妈收了起来，人也被她拉起来推到爸爸那边：“你不是也一直想跟子宜谈谈陶先生的事吗？你先带她出去买几件漂亮衣服，然后吃顿好的，顺便你这当爸爸的也好好跟这孩子商量一下她将来的事。”说着偷偷地给路子宜递眼神。
总是这样，这个妈妈让路子宜甚至觉得可怜……
路爸爸果真带女儿买了三四套淑女的裙装后才去吃午饭，他包了册县最高级的酒店包厢，才两个人却点了一大桌的菜。路子宜想到家里妈妈说不定又一个人煮了饺子凑和就有些食不知味，筷子只是拨了几粒海瓜子，心情极为郁闷。
“子宜，前几天你妈跟我讲了讲你在睦城那边的情况。爸爸知道你现在呆的也是大公司，但再怎么说都是给别人打工，就那么点工资还要累死累活的；爸爸的公司当然比不上人家世界500强企业，但像你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一年赚个十几二三十几万的肯定不在话下。要不你回来吧，把爸爸的公司搞搞大，也让我好休息养老，你看怎么样呀？”爸爸给路子宜的碗里夹了只牡蛎，笑眯眯地问。
路子宜的爸爸路巨，出身农村，但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改革开放的时机在册县办了一个小玩具外贸公司，生意做得还算不错。虽然最近几年经济大环境不算太好，但场面撑在那里，光厂房都有三层楼。可岁月不饶人，他也老了，做事开始觉得力不从心。虽然外面有了女人，但却没有孩子，所以他还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
“要我回来没有问题，那你呢？要你不回家的话，我可懒得回来天天看你和妈妈吵架。”路子宜干脆把条件挑明了说。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公司是公司，家里是家里，爸爸自有分寸！”路巨摆摆手，明显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看到女儿脸上不快，路巨举起酒杯主动跟她的撞了撞：“子宜，爸爸花这么多钱培养你，养你吃穿、供你上学，现在还要将公司交托给你，我这爸爸当是想来是问心无愧的。”
“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娃娃啊！”路子宜在外面一直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但面对这个爸爸却总是压不住满肚子的火气，“你有点钱了就学另外在外面养女表子，让我一直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这是哪门子好爸爸了？”
“真的是！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和你妈一样！女表子女表子的，多难听呀！”
“那女表子本来就是女表子，我不叫她女表子叫什么？”这时候，路子宜哪里还管得上文明不文明，一拍桌面站起来，“如果爸你不和那女表子断了之后回家，你就永远别回家了！我才不稀罕你的公司，你自己送给那女人也好、到时候把股份分了也好，随便！”
听到这话路巨也有些动怒了，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大笑：“好好好！原来我路巨养了大半辈子的宝贝女儿居然这么不理解我！你们的妈妈既没文化又没相貌，对爸爸公司的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没办法和她沟通，她就是个乡下人！和她在一起，爸爸有多不幸福你们知道吗？”
“哼，”路子宜冷冷地笑，“乡下人？哈哈，难道爸爸你以前就是城里人了？难道你不是和妈妈一起从乡下进的城里吗？我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和妈妈给在田里工作的你送茶送饭呢。你不过是现在有了几个钱，就被那些漂亮又年轻的人冲昏了脑袋！”
路子宜看着那不可理喻的男人，冷哼一声：“尊重？尊重自己的爸爸去找自己妈妈以外的女人？而且还明明知道那女表子为的就是自己爸爸的钞票？”路巨被气得瞪着路子宜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门口，最后说了一句，“以后回家记得换拖鞋。你把那里当宾馆，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家！”
走出包厢路子宜让服务员打包了几样妈妈平常爱吃的菜，装成平常的样子回了家。果然，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饺子。路子宜把酒店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盘子里，然后拿了两听可乐和妈妈一起吃了起来。
“妈妈，对不起啊。高中毕业后没听你的话，填了睦城那么远的大学；大学毕业了又留在那边，一直都没有空陪在你身边……”
“傻孩子！哪户人家不是这样？儿女长大了总归有自己的路要走。”妈妈停下筷子握住路子宜的手安慰道，“但是子宜啊，都说爸爸和女儿最亲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多给你爸爸打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吧！”
“妈！”路子宜有些生气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爸他自己疯了，不可能再回来的。要回来，这十年里哪天不能回来？你别陪着他疯，不然，我也要被你们逼疯了！”
妈妈的眼神黯了下去，路子宜打心底后悔自己大声说话，心口难受极了，只能埋头吃菜。耳边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妈妈也没办法呀。要不是为了你妈妈也就离了。但是妈妈身边又没有存款，也没有能力在外面赚钱，就靠现在三套房子收收房租根本不顶用。你以后嫁人要钱，结了婚生孩子也要钱，要是不让你爸爸回来，你们以后的日子就要跟爸爸妈妈当年一样苦了啊。”路妈妈叹一口气，放下筷子，神情又苍老了几分，“再说了，公司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妈妈为什么要拱手让人？你和我都不要了，难道便宜那个女表子吗？离了婚，我们家一半财产不就白白给那女表子占了便宜去吗？妈妈保不了自己也得帮你争取啊。”
同样的内容，路妈妈已经说了近十年。道理路子宜都懂，妈妈的这份苦心她也很感动，但是妈妈不知道这份苦心给了自己多大的压力。她每次回家得顺着妈妈的意思给爸爸打电话，让他回家吃饭。听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应，看着他嫌弃地对妈妈做的菜挑东挑西，她的心里难道就好受了吗？自己的亲生爸爸甚至还骂她：“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跟你老妈一个德性，不给我自由？”路子宜偷偷哭过不知多少次了，无数次她偷偷地想：干脆就离了吧，一了百了、干脆利落！
路子宜的感冒本来就没有完全地好，这么一折腾她更觉得头重脚轻了。她闷闷地放下筷子上了楼，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顺着墙角颓坐在了地板上，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爸爸要自由，没有错；妈妈要退路，也没有错。那么就是一直这么坚持着想要一个完整家庭的自己错了吗？
路子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后竟然发现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她竟然就这么哭得睡着了。路子宜拿出手机一看，晚上十点三刻，她一睡就过去了近十个小时。
脸上干掉的眼泪粘乎乎的，皮肤都被拉扯得绷在一起，难受极了。路子宜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家里乌七抹黑的，她一跺脚，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妈妈的房间门开着，床上却没有人。
这么晚了，妈妈又去哪里了？
路子宜在卫生间擦擦脸走到一楼，餐桌上摆了几盘她爱吃的菜，盘子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子宜，下午你爸爸来过电话了，你们这一架吵得太凶，妈妈担心你爸爸当真把公司给了别人，所以去你爸爸那边一趟。你要醒了把菜热热，再给你爸爸打个道歉的电话，乖啊。
路子宜突然又咳起来，咳得眼角都挤出眼泪来了。她把字条重新放回盘子下面，上楼把还没来得及放出来的行李理了理，头也不回地就出了家门。
大半夜的，街上什么人都没有，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她就这么一个人、什么都不想，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车站。车站的塑料座椅上歪歪斜斜地倒着几个等坐夜班车的旅客，地上的大件行李倒了一大片，路子宜捏着刚买好的头班车票，小心翼翼地穿过去，寻了一张还算干净的座椅拿出手机。到底还是不放心，路子宜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简单地说：公司来了个很重要的客户，所以先回睦城了。下次一定带陶白海一起回去！你自己好好做饭吃，饺子吃多了不消化。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坐上了册县到睦城的车。车子摇摇晃晃地开上了高速，路子宜靠在座位上嘲笑自己：乖宝宝路子宜，原来你不是没有青春期的，只是你的叛逆期来得比常人晚了些。一夜情、离家出走，真行啊！真行啊……想着想着，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