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吉备大喊一声,引得其他人有些侧目,“阿倍,你还在看书啊?”吉备真备刚从外面买了东西回来,看阿倍这个模样,和钉在桌前似的,多有些学傻学痴的嫌疑。
阿倍摇摇头,回头看了看他,“你回来了。”漫不经心,让吉备更不高兴。
“你啊你,哪天房子着火了都没有感觉。”他倒在席子上,感觉有些疲倦,“絮儿跑哪去了?”
“哦,在外面玩球。”可能是在灯下读书读的久了,阿倍头有些晕,吉备真备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一般,少年觉得头越发疼,周围的东西也渐渐虚影,最后昏天黑地的模糊起来……
窗子上,一个小管子慢慢往屋里放了白烟……
李泌看着面前的新罗少年,知道自己所要的关键的证据就在这个人身上,李尹正慌慌张张的,和他讲了一遍自己的猜想,说是有人谋财,将几个人的包裹偷了,还迷晕了两个同伴。
“可还丢了什么东西?”李泌神情笃定,“四方馆有小孩吗?”
李尹正点点头,“同寝的两个扶桑的郎君带了一个叫絮儿的娃娃。”
李泌心里暗笑,果然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便命人把李尹正带下去,一行人移步四方馆。
屋里的两个少年睡熟了一般,一个趴在桌子上,李尹正去叫他们俩,根本没什么反应。
“水给我。”
李泌将阿倍拉起来,抬手泼了一碗水在他脸上,少年慢慢清醒过来。
“李少卿?”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起身施礼。
“还要这么多礼节做什么。”
阿倍不明所以,只觉得头有些疼,李泌知道他搞不清状况,于是正色与他解释,“近几日轰动一时的贩卖人口案件,和你们四方馆有关系。”
阿倍静静地听着。
“今日贼寇迷晕了你,为的是拖延时间,让你们找不到他,而那个叫絮儿的孩子,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他的处境。”
阿倍觉得轰的一声,一切都融会贯通,扶桌子险些摔倒,“现在怎么办。”他呼了口气,“去哪找?”
李长源言简意赅,“你和我走,把那个人留下。”
少年惜字如金,转身带了人便走,阿倍跟着一行人出了门,看着吉备睡熟的样子,微微颦眉,心里万般无奈。
这样多的事情,总能被他们俩遇到。
少年轻轻关上门略带愁容,但很快眼神又坚定了起来,李长源微微看他一样,“你是那孩子的大人?”
阿倍摇摇头,“不是,是吉备捡回来的。”
李长源没有说话,出了四方管,天黑的彻底,青衣少年拿着一个小灯,四下照了照。
“我已将长安城的大门全部锁住,按照时辰,他逃不掉。”李泌让随从拿了盒子,将盖在上面的布掀开,拿了把刀出来。
“这是太刀花纹刃,顺手些。”他把刀递给阿倍,“你跟着我走,其他人三人一组去各个坊子里找,动作小一点,尽量不要惊动百姓。”
阿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为何单单将自己拎出来,只能跟在他后面听从安排。
众人都散了,李泌带着他不知道进了哪个坊子,看起来是个死胡同,在墙上摸索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阿倍在他身边提着灯笼照亮,“暗道?”
李泌点点头,“我今日本可以抓到他,但他用了烟雾散,一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他在墙上敲了敲,“我不相信什么戏法,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阿倍说也帮他摸索着,“要是从暗道逃跑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是机要。”
阿倍大概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暗道这种东西,不是机要是不会知道的。
“那你要怎么办,如果他是高官的人。”
李长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是啊,怎么办。”他狠狠锤了一下墙壁,闷哼了一声,“端不掉他,就算是破了案子也于事无补。”
“少卿想保护长安城,阿倍理解,我知道少卿肯定有方法动手杀了他。”
李长源抬头看了看少年的侧脸,目光深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毁了长安。”他说罢又重新摸索着暗道。
夜半子规啼,风轻轻呼啸,让人心里发毛,两个人拿着小灯在暗道里摸索前进,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怕吗?”
阿倍笑了笑,“我说不怕你相信吗?”
李泌也笑了一下,气氛忽然不再那么恐怖,暗道悠长,还有滴水的声音过了好久才看到一点光亮,旁边是一条水道暗渠,上面浮动着一层东西。
“这是平康坊。”李泌蹲下往水里看了看,“没错了。”
“怎么看出来的。”
“胭脂会浮在水面,这样大片的胭脂水粉,一定是歌舞升平的平康坊。”
他轻轻推开墙壁,墙壁旋转了一下,亮光一下子射进来,这样多的人群,除了平康坊绝对没有第二个。
“絮儿可和你说过什么。”李泌也有些无从下手,两个人只能边寻找边梳理线索。
“他说像是高丽人,但实际上是唐人。”
李长源从袖中掏出一份长安城的地图,给阿倍指了指,“现在我所有的坊子都有人力,平康坊鱼龙混杂,而且……”他看了看远处高大的宅院,“最不好控制。”
阿倍点点头,“但是他不会把他们藏到家里,因为……”少年不忍说出口……
“被其他人视若生命的人,却被他们草芥一般践踏。”李泌荒凉的笑了笑,“因为他们,长安不常安。”
“所以……”阿倍的指尖慢慢划过地图,“平康坊的暗娼馆。”
“有道理,这样见不得光的地方,官家一般不去涉足。”
打定了主意,两个人一路到了一个小小的酒家,说是酒家,实际上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生意。
进了店里,老板娘鬼兮兮的看着他们俩,阿倍现在终于知道鬼鬼祟祟是怎么一回事,从进店开始,他就觉得进了冥府一般,阴冷可怖。
“哥儿从哪里来。”
李泌笑了笑,“蓬莱。”
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走过去,不住的搓手,脏兮兮的蓝布衫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哥儿要什么样的行货。”
李泌解开自己的口袋,倒出来两锭银子,朝她微微一笑,“这红花白花,不都得开了再戴吗?您说呢?”
老板娘瞟了阿倍一眼,拍了拍手,“呦,这哥儿带着刀,可是要把姑娘吓坏的。”
少年笑了笑,然后把花纹刃放在桌子上,老板娘堆满了笑容,朝他俩点点头,“哥儿且和我来。”
两个人跟着她下了楼,发下底下是个地窖一般的地方,左右好几个小隔间,李长源左右留意着,没有注意到老板娘的举动。
“小心。”阿倍一下把李泌推到一边,李长源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撞在隔间上,本来简陋的木板倒下来,露出了里面丑恶的内里。
阿倍吃惊的看着里面的囚笼,还有那些衣衫褴褛的,和絮儿差不多大的孩子,身上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李长源……”
李泌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错愕了一下,然后眼神变得凌厉而愤怒。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俩是官家的人,寻常百姓哪有用银交易的,我在这暗道混了这么多年,还看不出你们两个小子的把戏。”
阿倍将李长源扶起来,正色看着她,“不知婆婆是何人,嚣张至此。”
“我只是个混口饭吃的婆子,公子不闹事,婆子我也不和你们计较。”
李长源笑了笑,“不计较,不计较会用暗器袭人。”婆婆看着瘦小丑陋,却最会暗算,“若是我没猜错,你就是毒婆子。”
“不知道哥儿是什么身份,知道这些。”
李长源正了衣衫,恭恭敬敬的行李,“大理寺少卿李泌给婆婆行李。”
婆子嗤笑一下,“你就是那个神童。”
“李泌只是普通人,想保护长安的普通人。”李长源认真的看着婆子,“虽不知婆婆为何至此,但若你愿意正法,圣人兴许留你个全尸。”
“你这竖子说话倒是不客气。”老太太在身上抽了把短剑,“你们俩赤手空拳,看能挨几回。”
两个读书的和毒婆打架,确实勉强不少,李长源嘴上痛快,可动起手真不是对手,阿倍腿上被砍了两下,疼的动弹不得,李长源想着怎么把火树银花发出去,这样能把援兵引过来。
这暗室满是机关,李长源后悔自己没有打探好再来确实有些鲁莽,躲在墙板后面,防着婆子的暗器。
“你这皇甫里养大的竖子,最是喜欢管着多余的事情,今日便结果了你,免得你挡了财路。”她拿着短剑砍断了木板,李长源拿板子砸过去,被她一刀砍中了胳膊。
李泌捂着胳膊往后躲了躲,老太太又一刀砍中他的左腿,凌厉的刀锋逼近李长源的脖颈,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今日便结果了你,再查出来是哪个小贱蹄子告密。”
她高高扬起剑,一刀正要劈将下去。
献血溅了李长源一脸,婆子表情愕然了一下,很是可怖,吓了李泌一跳,心绪未定,那婆子倒在李泌身上,被李泌一下推开。
他抬头看了看,脸上带着血点的少年举着匕首,血珠顺着刀刃滴下来,白皙的手上一片猩红,凤眼里说不出的无措的冷漠。
李长源拂袖探了探婆子的鼻息,确定她是真死了,方才吐了口气。
“没想到还能目睹你行凶。”他抬眼看了看阿倍,少年将匕首装回去,递给李长源。
“你不是都算到了吗?”他语调冷冷的,带着一点不满。
“我算的不是这步,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危险。”李长源将匕首收起来,“你若不喜欢,那把花纹刃是好东西,赠与郎君报恩。”
阿倍怔了怔,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摇了摇头。
李长源奇怪的看着他,“不喜欢,还是……”他顿了顿,“害怕?”
阿倍摇摇头,“我不怕,以前在家里见得多了。”
少年抿了抿嘴唇,不知他这样的,如何能挥刀见血眉不蹙。
“那刀是太刀,需要人血祭奠,如此宝贝,应该是杀了不少人。”他苦笑一下,眼眶红红的,“家里男子并不把他人生死放在心上,阿倍的母亲因为犯了错被砍死在我面前,可能你会觉得这样残酷,但事实上,所有妻子都是如此,和仆人没有区别,平民在大街上,会莫名其妙被杀死,因为武士刀的戾气,这样被视为勇武。”他转移视线,看了看地上的婆子,“我不害怕,杀死坏人不怕鬼神谴责,只是忽然让我想起那天,血溅在身上的感觉……”
李长源低着头听他说完,然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朝阿倍作了个揖,“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眼泪顺着少年的脸颊滑下,和血斑混在一起,变成红色的泪水,慢慢流下来……
大明宫里,又是一阵不太平。
“嗣生,这婚事不是你想反悔便反悔的。”杨贵嫔拉着他的手,“我如何不知道你与素儿青梅竹马,可是君要臣死,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便不娶。”李嗣升不想让她动了胎气,“嗣生不急一时。”
杨贵嫔摇了摇头,“绍儿,这不是你急不急的事情,你向来隐忍,娘娘一死,这立储一事便只剩下李瑛和李瑁胜算最大,你平日和瑛儿交好,他们怎会容你娶萧家的女儿。”
“母妃……”李嗣升把手抽出来,“我不能娶韦元圭的女儿,素儿会恨我的。”
“这……这有什么……大不了……”她思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那萧嵩最好面子,想来不可能把女儿与你做小,况且那韦元圭不过是个充州都督,丞相的女儿给她做小……”她想想都荒唐,“那太打萧家的脸了。”
“嗣生不愿和不心仪的人将就,嗣生不想夺嫡立储,当个闲云野鹤便好。”
杨贵嫔拿着扇子扇了又扇,“要不先娶回家,到时候再休了……”
“母妃!”他皱眉看着她,“这是落井下石。”
“那你要如何啊?你和圣人说了吗?”
李嗣升点点头,“我想求您帮忙求求他。”
“阿娘求过了,”她摇了摇头,“阿娘人微言轻,劝不动你父亲。”
少年心里乱糟糟的,最后一点烛光也被掐灭了。
“母妃,我打算出了大明宫,当散仙……”
杨贵嫔赶紧拽住他,眼泪簌簌的流下来,“绍儿,万万不可,且不说你们俩怎么走,再者说,素儿娇生惯养出来,我们这边一倒台便被接回去,一点苦没受过,你带她去哪?荒山野岭?生病了怎么办?再者说你娘只能依仗你过下半辈子,这个娃娃万一是个女孩便不会被重视,到时候无依无靠,送去边塞和亲也是有的,你想过这些没有?”
李嗣升低着头不言语,不敢看杨贵嫔的眼睛。
“绍儿,你若现在意气用事,便是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
大理寺内,李长源坐在亭子里,与少年对酌。
“三皇子怎么有兴趣来找我。”李长源本不愿自己伤痕累累的去招待人,但对方是皇子,没有办法,只能与他在亭子里闲坐。
“嗣生有事要求少卿。”他转了转手里的酒杯,“你还记得几月前,圣人给嗣生赐婚的事么?”
“若长源没猜错,你想要悔婚?”
李嗣升点点头默认。
李长源垂眸思索了一下,“萧纨素也算是与我有恩,但是……”他顿了顿,“今日问长源的,是三皇子。”
“有何差别。”
“如是萧三娘来问我,我大概会按着她的小女子脾气分析一遍,但如今是殿下,便是要把忠义道德一并加注。”
李嗣升没有说话,听着李长源的话,“如今朝堂之上大概分为两派,一边是李瑁,一边是李瑛。”他顿了顿,“这萧丞相大概是怕惹上事情一类,不愿意站派,却没想到两位皇子都极力拉拢他,到底左右为难,若是将女儿许给你……”他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是承认了自己是李瑛的人,到时候李林甫会不会干涉就不一定了。”
李嗣升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但眼神暗了暗。
“再说说三皇子,恕我直言,您因为一些原因,不得陛下青睐,此时塞给你韦家的女儿,大概是不愿你有靠山和权势,他也知道你与萧纨素两情相悦,也知道她不会给你做妾。”少年顿了顿,“如你不娶,便是有夺嫡之心……”
他咬住夺嫡的字眼,“娶了她,是您最好的选择,大不了有名无实,当养了个叫正室的小猫小狗。”
李嗣升轻轻闭上眼睛,无力回天的感觉让他心如刀绞一般。
缘起缘灭,不过双字一拆,红尘漫漫,终有一劫,只求来时还能与你共放纸鸢,竹马青梅。
这世上是没有神的,李嗣升第一次这样觉得想要改变什么,只能靠自己,而得到权利的最好方式,就是选择天命,逆天而行。
不过,一场水月镜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