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上前,齐心协力将棺木推离岸边。四角的巨石等登时坠入深海,连带着红檀棺木也迅速下沉,转眼便要消失于海面了。
老妪的惊呼乍起,绝望的让人心寒。祭司面上尤为不喜,猛地一挥袖唤来人将这撒泼疯妇给拖下去。
老妪被拖行于地,惊叫连连,就连女儿的最后一程都无缘面见。
“拜礼!”
祭司一声令下,在场的村民皆匍匐于地,无比虔诚地再三叩首。
尘埃双手捏诀,便要施弄仙法将那直直坠入深渊的棺木给拖起。
观月殿抬手紧握住她的腕,极为沉重道:“尘埃,不可为。”
“我若不救她,她便真无人可救了。”尘埃试图从他掌中抽回手,未果。
他道:“若你救她一人,便要付出代价。”
她道:“不论代价如何,都不足惜。”
他摇头:“若是以千人之命来换呢?”
她登时僵住,捏诀的手艰难的垂了下来。
庭间酒肆中,两人对坐久久无语。
尘埃默视着茶盏,淡看茶沫聚散。就在几个时辰前,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被扼杀于眼前,而她却只能无动于衷。
原想,两千多年前她不过一介布衣凡人,身处弱肉强食的世界局面,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便是最真实的写照。在她眼前,父皇死不瞑目、母后悬梁自尽,兄弟姊妹皆被残忍斩杀,就连最小的幼妹,不过尚在襁褓,也于她面前被生生掐死。
而做下这一切丧尽天良的事情的人,竟是她引以为豪的皇兄——清平毅。
他命宫人挟她,令她亲眼目睹这一出人间惨剧。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哭喊震天,血肉横飞,此间阿鼻地狱,呐喊也如鲠在喉。
他肆意狂笑:“记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你而死。”
“恶魔,疯子!”上百条人命…
那日血染残阳盈天红,尸堆层叠几重山。云纹御路淌着源源涌来的绯红,从金銮殿一直到漫延到太和宫,汇成一片深海。从宫门到内殿,每十步都卧着一具尸体,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只剩躯干…
她跌伏在安乐殿阶下,如同蝼蚁般仰看他。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手执一柄冰雪银剑。在它面前,人命皆如草芥,讽刺的是万千丛中过,半点不留红。
锃亮、纤尘不染…似乎在替它的主人立证清白。
他在阶上,堪堪拭过剑身,冷光流转萦绕着他的指尖。
他笑,眼里不见波澜:“清平乐,告诉我,你怨。”
毛骨悚然,颤栗不止,五感错乱,分不清是指尖的木然,还是头脑的僵硬,哭不出,说不出,她像只蚂蚱呆呆地蜷缩着,如果这是一场梦,她要怎样才能醒来?
她如堕冰窖,蜷缩一团,自我催眠。面前这个人不是皇兄!皇兄虽性冷桀骜,不容差错,却绝不会如此草芥人命,她坚信皇兄是善的。
他对她万分纵容宠溺,但凡是她想要的,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她一一求来。她刁蛮任性,飞扬跋扈,但凡是看上的,哪一样不都是得偿所愿收入囊中?虽然兄妹二人犹如虎狼相依、同气相求,常常横行霸道于市井之中,但是做的往往皆是江湖侠义之事,什么劫富济贫,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条哪件不是值得夸上一辈子的?
一朝一夕之间,他封锁宫门,所到之处,所见之人,不分青红皂白,不论相识陌路,一一斩杀于刀下,他是从阿鼻地狱来的杀神,手不抖,眼不眨,如同劈柴一般。
这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眼里不再有怜惜,他的笑容尽含冷意。从亲密无间的哥哥到森然戾气的陌生人,仅仅一天,这一天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亦或者,现在她身前的其实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魔?
从喉咙里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清平乐声抖如筛:“你...谁?”
他猛然捧腹大笑,随之又悠闲地蹲下身来,眼神看最低贱的东西一般俯看着匍匐在地的她,他右腕半旋,一柄冷霜悬空挑起她的下颌,她喉头一紧,禁不住身体反应,浑身激抖,双目骤然紧闭,指尖死叩着石缝,原本洁白的石板被指尖的血侵染不见原貌。
剑尖摩着她的颚骨,只需半寸,必定剑入肌肤,便可当场溅血。
感觉到他快笑得岔气了,还意犹未尽,指尖慵懒地扫过唇瓣,剑上用力,生生将她下颚抬起。
“清平乐,今日我才发现。你竟可与藏藏比肩。蠢得厉害!”
藏藏是只乌龟,因其龟壳藏青油亮,而被清平乐赐名“藏藏”。这只龟由来金贵,因为是去年他送的生辰礼物。因为爱怜,便被她养在金玉皿中,差了专门的侍儿日夜精心饲养之。
藏藏龟壳圆润,体型不大,性极静,整日呆坐金玉皿中,头尾收束于龟壳之中一动不动,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于是清平乐常以此调侃皇兄送了她一件蠢物,整日藏藏匿匿着,也不知讨她欢心,到底是个畜生,养着麻烦,弃了又可惜。
而今,他竟将她比同藏藏。在他眼中,她的地位竟与藏藏划上了等号。但是她现在却突然羡慕起藏藏来了,毕竟嘴上虽是唾弃它,待它却像个宝呢,哪里肯将它随意处置。
可她呢,现在却是一只随时都能被丢弃的宠物。
他如今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血洗整个大延皇宫,杀了亲生父母、兄弟姊妹,杀了无数的宫人侍从,她想恨他都来不及,恨意尚未滋生,他又将她玩弄于鼓掌。于他而言,她便如蝼蚁,一举一动都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恐惧到极致,双目圆睁不敢转动眼珠,已经感觉不到心跳,魂魄被肆意拉扯。
她绝望道:“为什么?”
他略觉无趣,倏的收回剑,仿佛碰到一件炙手的物件般,猛然掷之于地,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毒残忍:“因为…我要你尝尽这人间绝望。”
心弦“啪喇”一声立断。清平乐不明白,她想不出任何驱使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若是恨她,他大可直接杀了她。
要让她体味绝望?什么仇什么怨?
她直勾勾地瞪他:“清平毅,你还是人吗?你大杀四方,手段残忍,如今你却告诉我一切因我而起,可笑至极,让我体味绝望?对你而言的游戏么?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你的旗子么?你犯下的弥天大罪,便是将你挫骨扬灰,食肉寝皮,也不足为抵。”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笑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绝望吗?恨不得将我手刃以解心头之恨?”
清平乐觉得面前这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变得不可理喻,让人胆战心惊,无法正常交流了,她笑得几分凄厉:“清平毅,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说过,要让你体会什么叫暗无天日,什么叫末路不尽。”
她歇斯底里起来:“非得这般折磨我,才肯罢休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嗤之以鼻:“我要你活着,世人皆可杀,而你,必须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看来还不够,清平乐。”他啧啧一叹。
如果这是场梦,那么身死便能醒来了吧。
她紧咬下唇,毅然决断,以头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