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苕重新看见販龜城的时候,是个夜里,柳絮悄然铺满了城中每一处街道。
她是随楚项伯去作添水丫头的。
车至御史府,她跳下舆子,本想将楚项伯扶上一扶,却瞧他步伐轻健,一个阔步就下了舆车,倒显得她年纪轻轻,低看了他。
她便奇怪,这楚项伯道是年逾五十,面容看着却是十分年轻,没有大衍之年的模样,倒像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
“你这聪明劲儿用到别处去,我还不似你想的那般不中用。”
“哎。”
长孙苕颔了首,跟在楚项伯身后,进了御史府。
府里迎上个笑面男人,称是这御史府的管家。
楚项伯道:“这丫头从江南来,叫挪去蔓霓阁住下。我还有事,你便带她安置。”他仿佛对付峥耳语了句什么,长孙苕觉得,这位御史大人实在神秘不已。
蔓霓阁,名字别致,楼身细窄,曲径幽深。
长孙苕揣测:“这可是老爷哪个姨夫人的苑子?”
“倒不是。”付峥笑道:“如今姑娘既然来了,有些规矩便不能不知道。咱们老爷只有嫡夫人一房妻室,且夫人如今也不在御史府。”
“哦?这话怎么说?”
“这话原不该说。”付峥嘱咐道:“我家夫人原是老爷的发妻,自从三少爷降生后便一心向道,挪去白云山修行。老爷对这事很是介怀,府中上下也一直忌讳着,还请姑娘别在这上头犯了冲。”
“咱们老爷……有三个公子?”长孙苕微微吃惊:“那三个公子,可是跟着夫人一起去了白云山?”
“哎!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付峥打了个忌口的手势:“咱们的三个少爷都在朝廷任职。大少爷二少爷外派为官,至于三少爷……”他忽而笑了笑:“三少爷留在畈龜,现为老爷手下的副官。”
“御史副官?”长孙苕心里嘀咕,怎么他楚项伯身为朝廷三公之首,儿子的境遇却这样差?都说盛恩之下多牵制,看来惠帝对这楚门一族是颇为忌惮。
“那三少爷是不住在府中了?”长孙苕想,她方才没见到什么三少爷。
“三少爷……”付峥顿了顿:“三少爷名唤楚辕澈,现下忻州行审,未归罢了。”他点点头,倒是意味深长:“不过您住的这蔓霓阁,却是三少爷隐琅轩的配殿。”
“什么?”
“姑娘可知,这蔓霓阁是三少爷修葺给未来的三少奶奶的宅子。”
“三少奶奶!”
“是啊,您住进这里,福气在后头呢。老奴这厢先恭喜姑娘了。”
闻言,长孙苕只觉得一道闷雷从头顶劈到了脚踝。
她本就奇怪,御史府高门阔府,怎会缺了一个添水丫头?却不想这楚项伯,竟是要她作了自己的儿媳!
“付总管莫不是诓我的。”她急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吗?那三少爷,难不成是四肢不全,或者……得了什么短命的绝症吗?”
“哎……姑娘且宽心,三少爷好歹也是姑娘来日夫婿,这般言语,可不是诅咒了?姑娘且宽心,待三少爷回了販龜,姑娘自会知晓。”
付峥笑笑,那一笑意味深长。
自会知晓?
那是何时?
长孙苕心中的愁苦又了添几分。
御史府,纳海堂。
楚项伯倚在床榻边翻一卷经书,门外竹铃响了两声。他瞧见那人从门外踏进来,正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回来了。”他望一眼来人,欣慰道:“昨日收到你的书信,我还担忧,今日见你回来,也算是放心了。这一路可还太平?那将军女儿,你当真寻见了?”
“是。”来人拜过,仰起头。卸下装扮的他终于露出自己年轻的面容,这正是御史府的三少爷,楚辕澈。
“那将军女儿……”他不大习惯这样称呼长孙苕:“长孙姑娘的确在江南。七年前将军府落败,她随兄长迁往江南投奔舅父。如今好在儿子得幸,寻见了她,如今已经安排入府,住进蔓霓阁了。”
“你是有心。”楚项伯笑笑:“为父还未见过这丫头,她既是你的心上人,御史府自然不可薄待。我回头叫付峥安排几个聪明的丫头伺候她,也会派府兵值守。左右你还要赶回忻州,快去歇着吧。”
楚辕澈应下,退出了纳海堂。
这一路去江南辛苦,七年寻觅,终于遇见。
长孙苕其实并不晓得,她要嫁的那个三少爷就是这几日伴在她身旁的楚项伯。也许是她忘了,这世间哪有如此面目年轻的老爷,江南販龜,车马劳顿,她有许多的疲累时候,都是这位老爷在照顾着。
他要她回去作了伺候人的添水丫头,却是带去给他自己添了麻烦。
楚辕澈叹气,那长孙苕或许早已将他忘却,心心念念的七年的,或许只是一个他罢了。如今他好容易寻见了她,留她在身边,可未来的福祸旦夕,真的就可以一帆风顺吗?
七年前,湖心初见,他终究不能奢求她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