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山水客,何事入临安。”
在古滇极南边陲有一座城池,每秋夏溪水涨溢如海,故因水而得名。夷谓海为惠,故名惠历,汉语曰建水。元初设建水千户,隶属临安路。建水城虽不似南宋江南偏安一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重湖叠巘清嘉”微醺微醉的奢靡,却有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的淳朴秀丽。也不知是“元跨革囊”故事中金戈铁马、气吞如虎的游牧民族,对这方蛮夷疆土的温柔情愫,异域审美的情有独钟;还是和江南子民迁徙融合有关。自蒙元始,不偏不倚就把这“君临则安”的江南美誉,从此冠予民风浓烈的红土高原之南。
至元二十二年,又筑成惠及子孙的建水文庙,尊孔崇儒的礼仪在灵山秀水间植根蔓延。这座城池在抑扬顿挫的诗书声中似水流年。
明洪武十五年,建水设为临安府,遂“掘井筑城”。开掘了“溥博泉”,并拓地建临安城于斯。书载“东城楼高百尺,千霄插天。如黄鹤,如岳阳,实为南中之大观。”
时至光绪十二年,清法战争结束的次年,半百之年的杨佑安卸任临安府知府之职,擢任滇省学政提督。
是夜月朗星稀,秋高气爽。杨知府徘徊在民间称作“大板井”的西门溥博泉之滨。晚风中流萤缭绕,蛙虫低鸣。一汪泉水澄碧如翡翠,幽深而不可测。泉中的明月皎洁到纤尘不染。
溥博泉顾名思义“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杨知府每每踟蹰不决、举棋不定之际,月出之时便会独自来到溥博泉,在井旁的龙王佛龛焚香祷告。“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他祈求神泉赋予人间浩如渊海的智慧和天空般博大的心胸。
杨佑安自同治五年任建水知县,光绪元年升任临安知府,前后至此弹指二十年。此间杨佑安尊一代圣裔赛平章“躬行践履、厚德载人”之美名,故力行“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之圣人训。虽自愧不及圣裔之雄才大略,也为临安子民“一箪食,一瓢饮”尽己所能。
对于此次擢任升迁,杨知府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朝廷洞悉偏远地方官吏卓有建树的功绩,予以提携;忧的是刚到任的云南巡抚素昧平生,也非其幕僚之辈,恐不得委以重任,沦落沽名钓誉。
亥时将尽,万籁寂静。杨知府过石桥踏着清凉的青石板,转回南门附近杨家老宅,华光里屋前屋后芳草茂盛,纵横的小溪汩汩流淌。庭院里暖暖的烛火摇曳,人影晃动。杨知府踏上台阶,推开虚掩的院门,管家正抬着灯笼欲出门迎他,就示意其栓门休息。步入后院,杨夫人张氏和侧室宛如正借着烛光收拾行李,且恭候老爷回家。
此番杨知府赴任在即,杨夫人自言年岁不轻,留恋老家田园如画,将不与丈夫共同前往。嘱托宛如携同料理老爷生活起居。宛如所生五岁的小女则留下与张氏相伴,厮守老宅唯待老爷功德圆满告老还乡。
“恪守秉性,奉公而为。初心不改,方得始终。”杨知府意味深长与夫人惜别。
杨知府生性简约,不好铺张,平生酷爱书画;杨夫人性情淡雅,出身医家略通药理,最喜拨弄花草植物,故而满庭馥郁芳菲。宛如则喜爱弹奏琴瑟,杨府风尚相得益彰。杨知府为官以来,未曾大兴土木修建私宅。这祖传的老宅有诗画芳草映衬,加以精心修葺也显清幽怡然。
杨夫人所生四个儿子均已成人,大儿泽生少年才俊,四年前中举,时任贵州毕节知县;二子从军,不幸昨年与法军作战中殉难;老三随了母亲娘家的禀赋,前几年入川省从医研读医学;四公子润生年启十六英俊多才,自命不凡,迎合当下官宦子弟之潮流,入秋已赴东洋留学。
次日清晨,杨佑安与夫人、小女作别。拜辞临安城,走马上任。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光绪十二年,一代贤臣谭钧培由广东调任云南巡抚,为官清正廉洁,体恤民意,深得赞誉。杨佑安敬重其功德,全心辅佐在滇省改革科举旧章,整肃弊端;兴办书院、惠济民生。杨效谭以寓馆为居留之所,不兴修私家官邸。
光绪十五年初春,杨学台经深思熟虑后禀明巡抚大人,欲倡议临安籍官绅、商贾解囊捐资,在昆明兴修临安会馆。意为构筑临安同乡人集会议事、谋求营生的场所。为此并决意倾其生平所有积蓄,以飨平生造福家乡父老的心意。
谭巡抚闻之亦欣然。两人秉烛促膝而谋:昆明龙脉之巅五华山拜云亭,直瞰金马、碧鸡两坊,而鱼课司之北,两坊之侧中轴南隅堪称福地,平坦开阔但略显荒芜。恰道光年间地震,东寺塔倾圮。光绪九年,云贵总督号令移建东寺塔至书林街,与西寺塔两两相望,于是龙尾天成。如修造临安会馆于此处,即成为金马碧鸡坊之瑰丽的照壁,以浓墨重彩点缀龙尾将更添辉煌。
谭巡抚顾忌如未经面呈圣上即刻龙脉动土,恐节外生枝留有后患。如临安会馆修筑不得圆满,岂不是枉费苦心必兀自抱憾。遂派遣杨学台亲笔起草奏章,赴京城请命于当今天子。
杨学台历任临安知府其间,滇省四府学政考棚均设于建水城。“宾兴之士掇巍科者,有榜半临安”,说的是昔日科考放榜,曾有过登科及弟者半数为临安籍的美闻。太后老佛爷了然而大喜,曾亲赐杨佑安黄马褂加身。届时,杨学台深感谭巡抚此番知遇之恩,欣然领命。遂身着黄马褂,披挂齐整,即刻启程。
光绪十五年小得盈满,圣旨御批临安会馆破土奠基。临安府地群山连绵,崇山峻岭间,不乏古木磐石。此后,便以车载马拉源源不断运至昆明。至光绪十七年秋来气爽,金碧辉煌的临安会馆历时三载终于大功落成。
整座群楼巍峨庞然、飞檐斗拱、精雕细刻、流光溢彩。正大殿坐北垫后,庄重中气宇轩昂;前院在前朝南,高耸挑空,顶部镶嵌八角形藻井,大门堂朝北高筑奢华大戏台,台子东西两侧竖立汉白玉浮雕石柱,呈现风雅品质;正大殿左右筑鳞次栉比休闲花厅别院。会馆楼群亦仿唐宋遗风,五色斑斓、光彩照人。
朱红色正南门厚重显赫,镶有金黄的门钹,垂着沉沉的门环。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会馆,前院雕梁画栋、重楼高筑;前、后院落水平面次第增高,由前院至后院须上五级青石台阶,后院豁然开阔,四围修砌雕花石栏;正殿楼宇建于最高层的石台上,金灿灿的琉璃瓦灼灼耀目,屋脊走兽、梁上雕花,偌大的石鼓上粗壮红漆木柱毫不费力地撑起昂扬的屋脊。
临安名士陈子潘恃才放旷,乘兴挥毫洋洋洒洒写就“燕集临安”,匾额高悬于正南门大戏台上方。隐喻了此后百年间临安会馆江流宛转的锦绣年华。
是年入秋风高物燥,忽一日喜降甘霖。就在那天,宛如为已知天命的杨提督再添一子,取名澍生。
大清早,集燕堂里熙熙攘攘的。秋季新入学的女娃们,穿带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天井里那棵老枇杷树下,金色晨光在树梢闪烁跳跃。集燕堂学监杨慕容先生端坐在东面堂屋,亲临迎新开学。屋檐下的燕儿似乎被今日的嘈杂声所惊扰,张开迷离的眼就见到花枝招展的可爱女娃,于是叽叽喳喳相互传递喜讯,并不时像箭一般矫健地横空掠过。女孩子们喜笑颜开交头接耳。只有沁茗撅着小嘴巴,抱怨着绣绣没能和她同来入学。
沁兰惦记着今春燕儿筑的巢,仰着头四围观望,她忽然指着南面梁下的窝巢,惊喜地说:“茗茗,看老燕给小燕哺食!”女娃们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儿全都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渴求着老燕子叼着的那条虫子。沁茗见了一下就乐了。
集燕堂设在临安会馆正大殿东面中间的花厅。西面虽有雕花隔门直通正大殿宽敞院坝。但除了春天里先生引领到场子上放放纸鸢,通常此门紧锁,出入则走的是西南角上的侧门,侧门外盖了一排瓦房,是学生的膳食馆。东面堂屋前典雅露台也可兼做戏台。花厅的水平面与正大殿院坝的高度同等,故而院落里有一米多高的走廊,称为“游春”。沁兰听说院心深深的天井里曾蓄水成池养了夏荷。开办学堂以来,天井里干涸的泥土已然绿草茵茵,栽种了枇杷、桂花树,还摆放有石桌、石凳,以及一对半圆的石臼里养着大眼泡的小金鱼。
“我得先进教室上课了。茗茗乖啊!先生一会儿就来给你们量新衣了。”沁兰说的新衣是由学监杨女士为集燕堂学生专门设计的旗袍裙。素净的淡黄色,襟上绣有一对灰黑的雏燕,栩栩如生。
沁芫给两个妹妹注了册,又恭敬地去到堂屋和杨先生寒暄了一番。然后才顺着游春出了西南角的院门,刚下石阶一眼就看见秋岑从迎面走过来。
“秋岑姐,你咋来了?”沁芫欢悦地招呼她。
“妹啊,巧了嘛!我来看看学堂膳食馆的豆腐咋个送法。”秋岑用火辣浓情的“海菜腔”回应着。“海菜腔”是田间、山野的彝族民歌演变而成,流传于临安府地的唱腔,沁芫姐妹就把这方水土独特的乡音戏谑为“海菜腔”。
秋岑看看沁芫的身子,酸溜溜地说:“出怀了嘛!你那老公真把你扔在娘家不管了吗?”秋岑和丈夫已有七年之痒,却未能怀上一男半女,很是苦恼。
“妹妹命苦啊!你妹夫下半年给书局做销售,如今天南海北四处奔波。哪还顾得上我啊!只有赖在娘家了!”沁芫矫情而口是心非。日下全雨霖因公务不能陪伴她左右,她不愿单独和公婆相处,就推脱怀了孩子在沪水土不服。雨霖无奈只好全权托付丈母娘收留照顾妻子;更把每月结余薪水汇划至她名下,沁芫想来心里很是舒坦。
“妹妹,你如此放任自流,小心那一表人才的妹夫被狐狸精勾引嘎。”
“你妹夫可是实心眼的书呆子,我那风流潇洒、有钱有官的姐夫,你才得好生经管。”沁芫此次和秋岑夫妇结伴同行由沪返滇,才弄清楚了,原来秋岑在衙门里当师爷的丈夫就是集燕堂主的四弟,倜傥俊逸、玩世不恭。秋岑眉目姣好、丰满红润,本家做豆腐为营生,少女时有绰号“豆腐西施”,18岁那年被杨四爷在建水街头相中,便收作二房。
“我可管不了你那个花天酒地的姐夫,成天不见人影。在商会里挂个虚名,正好把豆腐生意摊派给我来经管倒是不假。”
“姐啊!你们杨家媳妇儿真有能耐,大嫂把学堂办得如此出名,你又把豆腐卖得那么火爆。杨家老爷们儿平白就坐享其成!”
“妹妹,不是那么回事!我家大爷任那个同乡会长操心得很,凡事亲力亲为!卖豆腐可是同乡人的营生,盈利大家分成;办学更就是贴钱赚个好口碑了。”
沁芫瞅着日头渐高,说道:“哟,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去茶庄。姐,你也赶紧忙吧!你家作坊就在茶庄对面,抽空过来喝茶,咱姐妹俩再好好聊!”豆腐作坊设在临安会馆最西头的偏院。西厢临着东寺街、金碧路,打开雕花门窗即做铺面,恰巧就与苏氏茶庄两对门。
“好叻!忙过这两天,我过去喝茶!”秋岑拉看沁芫的手还舍不得,沁芫突然间觉得苏家和这临安会馆有些不解之缘,走了两步又回转身说:“姐,说好了啊,我可等着你呢!”
此后,沁兰日日牵着妹妹早出晚归去学堂,姐俩儿读书勤而慧;沁芫则舒畅无恙帮着母亲料理茶庄;庆昊随着姐夫去了上海后,庆晟也少了些淘气。中秋将至,苏家生意愈显热闹,居家日子怡然快活!这礼拜六,父亲和庆晟打点生意晚归,快到掌灯时分才开饭。沁茗在楼上温习功课,沁兰唤她几声才慢吞吞下来,趴在姐姐耳边怯怯地说:“我的算术课本忘带回家了。”沁兰寻思妹妹恐怕先生责罚,看看沁芫还在摆放碗筷,悄声说:“告诉大姐一声,我去去就来!我这就去给你取。”出了院门就往着鱼课司街去了。
天将擦黑,安静的街道华灯初上,笼罩在深蓝色的天光里。她一路小跑,一转眼就来到集燕堂膳食馆门前。大师傅夫妇早已在洗刷锅碗,收拾桌椅板凳。寄宿的同学早已就餐完毕,进教室习文练字了。守门敲更的老张头见沁兰这么晚还转回学堂,询问道:“小丫头,课本忘拿了吧?”
“是啊,是啊!取了我即刻回家。”说罢上了石阶,进了院门就往右拐,南边教室的窗棂透着金色的灯光,影映着两位先生守着十来个小女孩在做作业。沁兰快步来到教室近前,正欲举手敲门时,却感觉身旁有轻微的声响,她转头往紫藤花架下看去,果然见到有一少年立在那里也正看着她。
“你是谁?”沁兰心头有点凉凉的,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
“杨澍生。”少年微微一笑,丝毫不含糊。
但这并不是沁兰想问的答案。沁兰诧异于集燕堂里本没有男学生,连先生们也都为女性;何况这个时点,院里只留有寄宿的孩子以及值守的先生。老张头也总是胸有成竹地安慰那些胆小如鼠的女孩子,只要他在,连猫头鹰都休想飞到院里来。
“你可会飞檐走壁?”话一出口,沁兰即刻懊恼言语还是偏离了主旨,她感觉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还是挂着不以为然的微笑:“这个可以试试!”
沁兰直盯着少年,不再说话。少年身着深色的学生装、蓄着新派的短发。眉间带些书卷气息但也有霸气,身材不很高但很俊朗,或者用英武来形容更为贴切。少年坦然地回望着她,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晚风里甜美的桂花香气使人迷惑。燕子的剪影在月光下像风一样穿梭,沁兰顿觉应该赶快进教室取课本,或者先生是知道少年出处的。她迅速转身,却见一位先生已听闻屋檐下有人声,“咯吱”开了门。
沁兰抬眼竟然是学监杨先生,她用不安的语气说道:“杨先生,我妹沁茗的算术课本忘拿了,我回来帮她取。”先生侧身缓缓地说:“进去取吧!告诉妹妹,下不为例!”
沁兰鞠躬,眼睛还是看着先生的表情:“知道了,谢谢先生!还有就是花架下有位男生。”杨先生不苟言笑,总带着不言而喻的威严。
先生敏锐的目光从沁兰的头顶上扫射出去,然后扬声说道:“澍生,来了怎不敲门?”
“大嫂,进院来就见这株紫藤浓叶满架,荚果累累,便站这儿欣赏。”少年依然满不在乎微笑着。
先生看出沁兰的疑惑,就特意说明着:“这屋地下室入口的板子松动了,想是扳机出了故障。我担心孩子们太小,踩塌了摔下去可了不得。今晚我家五弟刚好回来,让他过来看看如何修理。”
沁兰忙着在课桌抽箱里找课本,还是瞟了一眼讲台旁的那块地板,却是用一条长板凳翻过来盖住了。她记得先生曾讲过,这所会馆地板下藏着玄机,当年修造时专门请东洋技师设计,紧急情况扳动机关,地板自动移开,可进入地下通道。她取了课本,谢过先生,就快步朝屋外走。
少年此刻正好迎面进了屋,就往旁一闪,躬身问道:“小妹妹,天黑了。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不用!我家很近!谢谢大哥!”沁兰急促地摇着头,她觉得胸口像小鹿似“砰砰”跳动,出了教室,头也不回就往家跑去。
秋去冬来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虽说昆明四季如春,偶尔也会有几个年头冬日里落了雪,也算是件稀罕事儿。大寒前几日一场瑞雪降下,孩童们对雪花的欢喜也并不亚于过年时得了压岁钱。领略了寒气蔽日、呵气成霜的冷酷,等不得雪霁天晴,早就踩着积雪,三五成群地戏耍玩乐起来了。久违了花花红红的棉袍子便给这座银装素裹的小城添了几分娇艳。
大寒日刚过沁芫顺利诞下一子,名唤子衿,苏氏、全氏皆大欢喜。沁芫公婆捎来大礼为孙子庆生,雨霖拟次年春暖花开时携妻儿回沪。
沁芫裹着柔软碎花的丝绵夹袄坐在床上,把玩着腕上那只澄碧欲滴的翡翠镯子,有几分心满意足地出着神,身旁的婴孩温暖甜睡。母亲让沁兰端了鸡汤上楼来,沁芫啜着鸡汤,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低声说:“女子生儿育女、赡养公婆乃为本分。只要你姐夫一辈子都能向着我,我亦别无他求了。”
“爷爷奶奶都看准姐是富贵命了。姐姐、姐夫佳偶天成!姐夫买这等漂亮镯子与你,让我也仔细瞅瞅,沾沾姐的福气。”沁兰轻轻小声赞叹着;
沁芫笑道:“好啊!从今后姐姐求神拜佛,保佑我的妹妹们日后均得好姻缘,享一世富贵荣华。”
沁兰埋下头看着婴孩睡梦中粉嫩的小脸蛋,小心翼翼地拨弄了几下孩儿浓密的睫毛,心底隐约浮起几分羞怯:“姐姐真好!可沁兰不想出嫁,今生就陪伴娘亲过活也罢。”
“小丫头口是心非!还不从实招来!”沁芫眉毛挑起。
“姐,你好好歇着。我得添炭去了!”沁兰无从招架赶紧下了楼。
宣统三年逢农历辛亥年,临近除夕昆明可不似以往年份,数九尽时艳阳高照、春风送暖。却是阵阵狂风疾雨夹着滚滚春雷,以未褪的萧瑟寒意苦苦催生盎然春色。除夕日傍晚又见东方乌云压盖,墨色烽烟蠢蠢翻涌,电光火石间惊雷再起。苏老太爷站在瓦檐下凝神远眺,迟迟不肯落座入席。孙儿们盼着品尝年夜佳肴,一股脑跑到老太爷身后请安恭候,老太爷缓缓回身,用一种高深莫测的声音念叨着:“娃儿们!今朝将星云集我滇省,此后必定有枭雄出世纵横于天下!‘将星扶德贵人期,名显京华折桂枝’……”
沁兰一直记得那个除夕夜,姐妹兄弟们聚在呈贡老宅,围坐栗炭火炉边,喝一盏甘甜的菊花茶,品味着这边陲古镇遗世温情。以清香的松毛为席,听奶奶爷爷讲着古老传说,任凭风雨敲窗、一夜无眠守岁到黎明。
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天,午饭刚吃过,苏家姐妹三人就忙忙碌碌地梳妆打扮起来,全雨霖立在院中沐着暖阳耐心等候。
沁兰帮沁茗穿戴齐整了,才给自己梳发结辫,沁芫收拾得当,便给妹妹们佩戴珍珠发饰。这发饰是雨霖前几日在香港精心挑选,赠予妻子和两个小姨妹的礼物。沁芫那支金簪形如灵动起舞的蝴蝶,镶嵌以洁白硕大的圆珠子,令人赏心悦目;而两个妹妹的那款,是肉粉色椭圆珠子点缀玫瑰形的发夹,也委实别致靓丽。
全雨霖此番因由粤入港接洽业务,以至于推迟至春分已过才赶到昆明来接妻儿。而沁兰、沁茗则巴不得大姐能长久待在娘家。这时姐夫在楼下抬手看看金表,用温柔的吴越方言催促道:“时间不早,三位大小姐,好戏要开场了。”
沁芫赶紧叮嘱保姆照看好儿子,姐妹三人才下了楼。
一出院门,姐姐、姐夫就柔情蜜意地挽起胳膊径自往前走。沁茗耸耸鼻子就拉了沁兰的手:“姐姐,我才不爱听戏呢,只是想跟你们出来玩。”
沁兰扑哧也笑了起来:“我也一样。临安会馆开了戏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潮流事儿,难得欣赏一回。而且,大姐说了,秋岑姐姐盛情邀请,说不定那个临安商会日后要与姐夫书馆做生意呢!”
“不就唱的‘贵妃醉酒’嘛,‘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妹妹若听不懂,我来讲与你听啊。”沁兰的灵气与生俱来。
说话间已行至临安会馆近前,只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整座大殿张灯结彩、开业大吉!火红鎏金的“丹桂戏园”招牌已换下了黑底金字的“临安会馆”匾额。
人群中,浓妆艳抹的秋岑抬手热情迎接,身旁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四十来岁,高挑的身材、随和的笑容。再者是一位神采奕奕的少年,身着深蓝色的学生装。沁兰一怔继而瞬间了然,和秋岑夫妇同来的少年即是那日不期而遇的杨澍生。
杨四爷谦逊低调和沁芫夫妇寒暄,也未忽略掉躬身问候沁兰、沁茗小姐妹。四爷也是操着热情洋溢的“海菜腔”,沁兰看清楚了他面容清爽,虽然脑后还坠着落伍的长辫子,感觉也颇为亲切。
秋岑见了沁芫发髻上的珍珠簪子便赞不绝口,纠结稀罕难寻,雨霖只得答应了她,下次赴港必定为之捎带才肯作罢。
杨澍生和全雨霖很新式地握手问好,之后友善地向沁兰姐妹微笑致意。
今日丹桂戏园果然风骚独领,座无虚席。落座后见座南面北大戏台雕梁画栋中叠翠溢彩、花团锦簇,而悬挂于上方的“燕集临安”烫金大字笔锋华丽缠绵,张显旖旎风光。不由得使人恍惚间陷入拂晓梦境里漫天彩蝶、繁花落尽的迷乱。
台上锣鼓声起、丝弦音绕,名噪滇省的优伶闪亮登场。犹闻莺啼弄春、襄阳胡琴,却道是缱绻悱恻、扑朔迷离,更难为了呕哑啁哳、烈焰浓情。
沁兰侧目往左边看去,杨家四爷摇头晃脑兴致酣畅;姐姐沁芫微微靠着姐夫的肩,入戏已深如痴如醉;身旁的沁茗也专注于戏里仙姝,摘下发稍的玫瑰珠花,翘着兰花指乐在其中。终于沁兰还是忍不住偷眼看向右边,那杨澍生似乎有着猫头鹰般的敏锐,立即察觉了,耳旁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沁兰小妹,不喜听滇戏吗?”
沁兰也不加掩饰:“嗯,戏曲太过于渲染雕琢,不及丝竹悦耳动听,清雅脱俗。”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破天荒来听一次戏。嗯,上次在集燕堂见过的女孩是你吧,沁兰?”感觉对于台上的风云雨雾,杨澍生也是百无聊赖。
沁兰知是明知故问还是有些害羞:“澍生哥哥,上次是因为从来没见过你呀!那么,哥哥在何处上学呢?”
“云南陆军讲武堂!”平静的语气颇为自负。
“怪不得大哥哥与众不同!”沁兰过于肃然起敬,而后又有些难为情,“曾经,我大舅说过讲武堂是新军学校。”
“我知道你大舅袁嘉鸣,算是同盟会有名望的前辈。”言语投机少年也很直率。
“你们家杨四爷才是衙门里资深的谋士老爷啊!”沁兰眨巴眨巴黝黑的双眸说道。
“我四哥那老封建做派,早不合时宜。快气数将尽,要成前朝遗老了。”
“澍生哥哥说的是国家的民主共和吗?”沁兰此语一出,少年不得不对这个眼前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二人说话间感觉台下情绪躁动,原来是曲罢剧终“贵妃娘娘”下台行礼于看客跟前。只见梦里仙姝衣袂缤纷朝端坐正中的杨四爷翩翩而来,妖娆婉转道了个万福:“四爷,小女这厢有礼了!”杨四爷笑吟吟地慷慨打赏,佳人媚惑秋波流淌,趁四爷意犹未尽遂又飘飘而去。
沁芫侧身告诉两个妹妹,她就是当下滇省大红大紫的名伶楚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