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灵人的传说着实让村里人紧张了一阵,那几天大人们关门闭户,严令孩子们不准外出。等阿果回来以后,村里人听说是因为森林里的雾气使得人们出现了幻觉,这才放下心来,但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片森林。慢慢的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毕竟生活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白羽在家守护了女儿一阵子,天天问寒问暖好吃好喝,想尽办法哄女儿开心。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女儿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也就放心地背起弓箭和村里的猎人们一起去森林里打猎了。
这段时间阿莲天天都来看她,两人在一起,每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阿莲最近好像很高兴,小脸红扑扑的,而且还经常无缘无故地偷笑。阿果问她时,她却总是低下头笑而不答,再追问时就一声不响的跑开了。阿果被她搞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追问了。她每天照旧到草原上放羊,偶尔抬头望见远处那一片雾朦朦的森林,想起自己在林中的那段遭遇,心中充满了疑问,恍如在梦中一般。
这天她正在草原上放羊,牧羊狗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阿果心中一惊,倏地转过身来,顺着狗叫的方向望去,只见从远处正在吃草的羊群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瘦削,身着蓝布棉袍,略微有些跛脚。还没等他走到近前,阿果已经依稀从那走路的姿态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她赶紧掸掸身上的草叶,望着离她好远就停住了脚步的阿桑细细打量: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头发散乱地垂在耳后,高挺的鼻梁下,微微翘起的嘴角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只是浓黑的眉毛下那一双眼睛,略带着几分忧郁和落寞,显出一副与年龄不符的神态。他们本来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彼此十分熟悉。可是这些年各自都长大了,于是女孩子家多了几分羞涩,男孩子也变得更加沉默了。有时即使在村里碰见,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来往就更少了。
看到阿桑驻足不前,阿果便微笑着迎了上去。“阿桑哥,你怎么来了?”她望着面色凝重的小伙儿有点好奇。
“嗯,我想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男孩犹豫了一下,这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说完他伸出手抹了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目光从女孩的头顶上越过。远处的蓝天上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耀眼的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大地。他觉得嗓子眼里发干,心像天上的云一样悠悠荡荡无所依靠。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燕子,它们接二连三地落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扑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阿桑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也好像也有一群鸟儿在乱叫。
阿果虽然见阿桑的样子有些奇怪,但还是说道:“谢谢阿桑哥,我的身体好多了。”话音未落却一眼看见阿桑的脸上好像新添了几道伤痕。
“阿桑哥,你的脸怎么了?”阿果向前迈了一步,盯着那刚刚结痂的疤痕问道。
“没事,不小心碰的。”男孩侧过脸,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
“不对,你没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果瞪大了眼睛,声音里透露出不满。
阿桑看到阿果是真心关心自己,心中一阵的感动,他不能再搪塞说慌,于是便低下头实话实说:“老爹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阿果一听,两条柳眉竖了起来,嘴撅起多高。
“为什么?”阿桑心里默默地想,“这个问题可难回答了。也许为什么,也许不为什么。总之,他不高兴了就打。那他这次为什么不高兴呢?”他不愿意想,更不愿意说,于是便又淡淡的一笑,算作了回答。
“有什么可以说嘛,为什么要动粗呢?”阿果走上前,伸出食指轻轻触碰那伤口,脸上尽是怜爱之色。
男孩忽然闻到一种清香,这香味和草原上百花的香气截然不同,虽然没有那么浓郁却更令人迷醉。他心中一阵的迷糊,于是不由后退了一步。
“疼吗?”阿果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微变,以为碰疼了他,一双杏眼里满是歉意。
阿桑出神地望着对面的女孩,那弯弯的眉,明亮如漆的眼眸,镶嵌在一张白玉般的俏脸上,说不出的好看。
“阿爸常说阿果的妈妈是妖女,害苦了白羽叔,又说阿果是小妖女,让我也离她远一点,免得被她迷惑。可是妖女要都像阿果这样,那、那妖女岂不是太可爱了?”男孩心想。
阿果看见他不答话,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己出神,微微感到有点害羞,于是便轻轻垂下眼睑,不再追问了。
阿桑看到阿果神情变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茫茫林海,试图把话题引到别的上边去:“听说最近森林里的狼又多起来了”
“什么?”阿果听他突然岔开了话题,一时没有跟上他的思绪。
“我是说森林里狼又多了起来。”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哦,是啊。”阿果嘴里应着,心里想,“这回阿爸又有事干了。”
“我听村里的猎人说,有一次他看到十好几只狼在追麋鹿,领头的是一头老狼,也不知有多大岁数,浑身的毛发都白了。”男孩说起打猎顿时明显话多了起来,“村里的猎人正在商量一起组队去森林里围猎,正在准备枪支弹药、帐篷还有干粮和水。你知道如果狼群钻到密林深处,抓捕它们可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男孩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这光只是一闪,就黯淡了下去,“阿爸不让我去。”阿桑叹了口气,望了望自己左腿。
望着男孩满脸的沮丧,一种怜悯之情在女孩的心中油然而生,“虽然爸爸经常没有时间陪我,可是无论我做什么,他却从来不阻拦。比起阿桑来,我可是幸福多了。”女孩心想。
“总有一天我要到山那边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阿桑突然幽幽地说,他两只眼睛放着光,一脸憧憬的神情。
“山的那边有什么?”阿果好奇地问。
“才让老爹说山的那边还是山,山连着山,绵延不绝,所以咱这叫十万大山。”阿桑说到这儿,咧了咧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时朝阳把一抹金色抹在了他的脸上,给那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都镶了一层金边,连毛发都变得半透明起来。阿果望着他脸上那无限向往的神情,微微一笑,暗自慨叹道:“哎,男人啊!”。男孩并没有读懂女孩嘴角微微露出的笑容,他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于是便鼓起勇气接着说:“我听霍朗叔讲穿过村口那片森林一路向东,再翻过苍龙岭和仙霞岭,就会到达仙霞镇。仙霞镇是一个有上千人口的大市镇,那里汇集了周围十里八村来的人,非常热闹。如果再向东走渡过花海湖就离开西域高原,进入东土的世界了。听说那边的世界与这里完全不同,”男孩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阿果清澈的眼睛,话题一转吞吞吐吐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走出大山,你、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吗?”阿果一怔,心想:“翻越大山去遥远的东土吗?离开家和阿爸跑到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去吗?阿桑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呢?”面对着男孩热烈期盼的目光,女孩忽然心中一跳,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但又不敢确认。她转过头,避开那双让她脸上发烧的眼睛,喃喃的说:“嗯,这我可从来没想过,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再说,我还要陪我的阿爸。”
“可你总要长大啊,不能总待在家里。”男孩的声音因失望而显得有些焦急,眼睛里燃烧的那团火更旺了:“我听说那边有很多很多城市,每个城市有很多很多的人和许多我们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我们可以找到我们喜欢做的事儿,我们还可以交到很多朋友,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一切难道不让你心动吗?”
阿果看着阿桑挥舞着双臂,一反常态情绪激昂的样子,略有些吃惊,心想:“他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动?为什么会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还没等她想明白,阿桑竟然出人意料地抓住了她的手,冲动地说道:“阿果!和我离开这里!今晚就走,我不能再等了。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我都能听见我的心跳。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得我都能看见我老去的人生。我不要像他们这样生活,我不要重走他们的路,我要无法预知的未来,我要的是不一样的人生!”
男孩的话让她吃惊,男孩的动作却让她反感。她本来还有点犹豫,想和阿桑好好谈谈。可是现在却全然没有了那种心情。女孩自我保护的本能让她使劲甩开了男孩的手,后退了两步。
阿桑被她如此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吃惊地望着她紧闭着的双唇和一双愠怒的眼睛,心中的失望和伤悲难以名状。
男孩慢慢地转过身去,眼中的那团火焰已经悄然熄灭。他受的打击之大,让他的背影有点摇晃。女孩的眼神深深刺伤了他,此时他心中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在说:“赶快离开这里,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留恋了。”
阿果目送阿桑的背影离开,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此时已快近正午,天光越发的明亮。她呼唤着牧羊狗和已经吃饱的羊群往回走,阿桑的话语却一直在她脑中萦绕:“我不要像他们这样生活,我不想要重走他们的路,我要无法预知的未来,我要的是不一样的人生!”
“外边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想,“阿爸也没有提过,我也没有问过。总之,总之,可能和这里不太一样吧?”
她就这么边走边想,和煦的微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像温柔的手指一样掠过她秀丽的面庞。她的心头突然一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涌上了她的心头。
远处树木在吐绿,燕子在衔泥,冻土在融化,土壤中孕育的种子似乎在不易觉察中颤动了一下。
第二天村里突然爆出一个大新闻,阿桑离家出走了。才让老爹说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阿桑一个人出了村,走进了日常打猎的森林。他刚想问问他干什么去?那孩子却一溜烟跑得不见了。等到第二天阿桑爹妈到处找不到他,全村打听这才猜到一二。阿桑妈听才让老人说完后又哭又闹,两口子吵架的声音闹得全村都听得见。村里的人都去劝,连白羽也早早披了件衣服跑了过去。村里人都说现在的孩子真不好管,刚找回来一个阿果又跑了一个阿桑。
阿果早上起来挤羊奶,听见不远处几位大婶正在议论这件事。一位和阿桑娘交往甚密的胖女人正一脸得意地兜售着她所知道的新闻:据说阿桑的娘给阿桑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村里的小莲。阿桑的爹和小莲的爹在不仅一起喝了定亲酒,阿桑的娘甚至连对方的嫁妆都收了。那天小莲的爹拍着喝得通红的胸脯表示,不仅不要阿桑家一分聘礼,还为小莲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换句话说就是所有婚礼的费用他都包了。多好的事啊,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据说当天阿桑的爹妈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连连道谢把亲家送回了家。没想到回来一说,阿桑这不知好歹的傻小子竟然不同意,还和家里大吵了一架。阿桑的爹那么暴的脾气又喝了酒,哪里忍得住,劈手就是几记耳光。阿桑从地下爬起来,一声不吭就走了。那两口子以为,这小子出去转一圈,想通了就会回来。没想到从昨天中午到今天早上一直都没见人影。这下他爹妈才慌了,阿桑他爹捶胸顿足,说我这可怎么向小莲他爹交代啊?以后在村里我这脸可往哪搁啊!阿桑的妈妈抱着那一大包嫁妆,更是哭得像泪人一样。嘴里不停地说:“这送都送来了,难道不成还送回去。”“你说阿桑这孩子,给父母惹了多大的祸啊!哎!”胖大婶一边说一边叹气,“听说他是嫌小莲长得不漂亮。可是小莲他爹成年去外面做生意,是咱村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啊!这傻小子掉到蜜窝里还不知道呢!哎,真不知现在年轻人怎么想的。”胖大婶说完,突然想起炉子上锅还在烧着。于是猛地拍了一下手,连说你瞧我这记性,赶紧转身跑了。演讲人走了,听众也自然散去了,只剩下阿果一个人在旁边呆呆的发愣。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屋檐下的两只燕子叽叽喳喳地似乎在说:“说得不对,说得不对。阿桑不是嫌小莲丑,他是另有心上人了,你猜是谁,你猜是谁?”
阿桑的妈找上门来的时候,阿果正在和白羽吃午餐。这个女人阴沉着脸,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村里人都说:阿桑的娘贪,阿桑的爹蛮。白羽对阿桑娘本没有太好印象,刚才在他家的时候,她说的几句话就很不顺耳,这才没敢多呆跑了回来。他本不愿多聊,但上门的都是客,只好起身迎了过去。两人低声谈了几句以后,白羽便一脸狐疑的来找阿果,问她是否知道阿桑的下落?阿果一脸茫然,急忙连连摇头。当白羽去回复阿桑的娘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阿桑说过要去大山外面的世界。“这算不算扯谎啊?”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脸红了。为了避免阿桑的妈和阿爸发现她的窘态,她借口到村口去打水,拎起水桶溜了出去。刚走到村口,迎面竟然碰见也来打水的小莲。小莲的脸色很难看,好像刚刚起床,还没有梳洗打扮。阿果的时候刚想和她打个招呼,小莲却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开了。阿果被这莫名奇妙的一眼,弄得一天都心神不安,想起阿桑那天的火辣辣的眼神,竟然有了做亏心事的感觉。当她拎着水桶回到小木屋的时候,阿桑的妈已经离开了。白羽坐在小木屋的台阶上喘着粗气抽着烟,嘴里哼哼唧唧的,看见阿果回来,竟然一声不吭,把烟一掐,径自走开了。
村里的男人当天下午就出发了,因为要寻找阿桑,所以比原定进山打猎的计划提前了一天。白羽和乔莽走在最前面,跟在他后边的是霍朗和另外几个村里的猎人。阿果一直等到他们走得都看不见了,也没在送行的队伍里看到小莲。
阿果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怅惘。是舍不得阿爸?还是没看见小莲?或是阿桑的出走让她担忧?她说不清楚。阿果小的时候,阿爸每次进山打猎,她都会有些难舍难分,后来就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她一边想一边从村口慢慢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小狗看她回来高兴地跑过来伸出舌头去舔她,阿果拍拍它的头,任由它围着自己撒欢。阿爸不在家的时候,道奇就是阿果最好的陪伴。阿果打开羊圈的门,把已经显得有些焦急的羊群放了出来。一向沉稳的老山羊格特带着羊群不紧不慢往远处水草茂盛的地方走去,小狗则没心没肺的围着羊群又跑又叫。阿果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暗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可是这新的一天与往日又有什么不同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不由得想起阿桑临走前的话:“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我都能听见我的心跳。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得我都能看见我老去的人生。”女孩又想起男孩那火热的目光和期盼的话语:“总有一天我要到山那边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走出大山,你、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吗?”阿果想到这里,联系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她坐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望着眼前野花摇曳,远处青山叠嶂,一时心情激荡,忍不住轻声说道:“阿桑哥你在哪里呀?你真的有心上人了吗?那个人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