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把我爹背回来时,看着两个满脸是血的人,看着瘫在炕上的我爹,我明白了出了什么事。
我到了下屋,准备拿水缸旁边菜板上的菜刀,这时,反应过来的我娘,顾不上身体的虚脱和脸上的血、头上的伤,发了疯地从里屋冲出来死死抱住我,喊着随后跟出来的有些惊慌的我二姐,马上把房门关死、插牢。
关死插牢门的我二姐,也过来帮我娘抱我。那时,我长得已经比同年龄人高大不少,也有力气,所以我能够甩开我娘和我二姐,紧紧抱住我的胳膊,然后拎起菜刀冲出门去,直接到地里和他们拼命。
但是,看着已经筋疲力尽满脸是血的我娘,哭喊着央求我不要出去,我理解了我娘:她是怕我这家里唯一的还未成年儿子,仇没报成,反倒搭进去性命。
躺在里屋炕上的我爹,也喊我们进去。我娘和我二姐把我抱推进屋里。
瘫躺在炕上的我爹,气喘吁吁地说了这句话:独虎斗不过群狼,也不要跟群狼斗;他们人多势众,有刀有枪,有行凶的借口,有官府背后撑腰,咱们家都忍气吞声吧。
我知道,我爹这句话是说给我的。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我这棵独苗惨遭不测,断了香火,当时只能忍气吞声,低头活着。
村里人心里都明镜一样,大地主就是借他二儿子拉拢上的势力,安个借口,来跟我爹算十多年前的账。这个心肠黑透、恶狠狠压榨村里每户人家的大地主,不仅要白白占取我家的田地,还要置我爹于死地。
我们那里是平原,村庄多,人口密,土匪不好藏身,露头很难逃脱,所以土匪不去我们那里起祸。一些村子发生过的小抢小夺,都是嘴里说狠,杀只鸡都抖手的毛贼所为,村里人合伙一追打,也就散了。
要说到我们那里围剿土匪,就跟到旱地上打鱼一样,构筑工事,更是往乱石滩上撒网。
比谁都明白的我爹,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报复心,而对一桩合理的买卖,怎么会怀上这么大的仇恨。十多年过去,非但没有一分的消减,反倒淤积了更强的阴毒。地主将良田占位己有是做梦都想的事,没有什么违道之说,可至于把拥有良田的人往死里送吗?
按照农村的说法,我家算是外来户。外来户要是比坐地户过得好,坐地户心里不会舒服。为了占有我家所有的田地和房屋,迫使我家在无法立足的情况下不得不离开,坐地户们在大地主的挑唆和威逼下,开始孤立我家。
我家的日子越过越艰难,有农户几次来我家探听,说如果你们有远走他乡的打算,你家的房子和田地可以卖给我。但是出的价钱极低了。还说在这村里,能给你这个价可是冒风险的。其实,就是来传大地主的话:现在,在我得大势的这个村子里,你就别想呆下去了。你要是识趣地远走他乡,你还能得几个卖房卖地的钱,否则叫你一无所有。
余生都得瘫在炕上的我爹,看得到我家在这个村子里最后的光景,便对我以后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我爹说,儿呀,你的出路不在你生的这个村子里,你得离开这里,离开土地,去学做买卖人吧!你识得字会算账,买卖人家会收你为徒的。
儿呀,你要好好学做买卖,将来成个买卖人,只用买卖保饭碗,永远不要与土地打交道。你要真有孝心,你就把买卖做好,将来你出息了,我和你娘去投奔你。现在,咱家还有几亩薄田,够我们糊口的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我爹自己当货郎后,与一个同样大的货郎,成了拜把子兄弟。这时,这个拜把子兄弟已经在保定,做了好些年的药材生意,买卖做得很大。
十四岁的我,拿上我爹给我画的去保定的路线图,揣上我娘给的盘缠,只身一人去了保定。
到了保定,我爹这位当年的拜把子兄弟,非常高兴,说正需要可靠的帮手,你这能写会算的干儿子来了,以后我就可以省一大块的心。
在药材行学徒刚过多半年,也就是我年过十五岁不久,行里有一批药材需要去西南采购。为了让我多见识,早起步,早些独当一面,我这干爹让我跟随两个老伙计,前去西南帮打下手。
来去三个多月,哪知就在我跟随两个老伙计,启程去西南的十多天后,我山东的家里出了大事。做药材生意的人,路子都广,认识跑江湖的人也多,带口信不难。我之所以回来后才知道家里出的事,是因为我爹给我干爹来信时,特意嘱咐不要急着告诉我。说事情已经出来,早知道,晚知道,区别不大。
山东家里出的事,是叫我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的事——我娘和我二姐都已不在人世。
先是我二姐上吊死了,半个多月后,哭干了眼泪的我娘也死了。嫁到外县的我大姐,受不了家里连遭的大难,咬牙把娘的后事料理完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干爹给刚从西南后来的我讲这事时,瘫在炕上的我爹,正由大姐娘家的族人帮着照顾,情况还不太坏。
干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都给我讲完后,便命我这就往家赶,由行里的马车把我送回山东的家里。
登程前,干爹给我拿了二百块大洋和各种我爹用得上的药材,叮嘱我不要急着回来,要先把我爹照顾好,等我爹腰养得能够禁住长途颠簸后,再派马车来接我爹和我,离开山东到保定生活。
“你爹是条汉子,吃得了苦,受得了累,心肠善良有情有义,从来没有坏人害人之心,只想有一块土地过安稳的日子。可这世道,总是容不下好人,欺负善人,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土霸王们更是可以无法无天地作恶。
“听干爹一句话,你是会有大出息的孩子,不要让恶人们耽误了你的前程,干爹这药材行,以后也需要你这读过书的自家人,帮着掌柜。你好去好回,早日护着你爹来保定。”
我知道干爹在为我担心,也确实想留住我这个读过几本书的人,以后来担药材行的大梁。但我也敢肯定,干爹在把我家的事跟我全说完后,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感到我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