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广寒宫,人间清凉殿。清凉殿里的石头床具本身就是夏用良品,装冰块的又是进口的玉晶盘,还有侍人站在旁边对着扇扇子,多重降温之下,清凉殿比那广寒宫,应是差不了几分的。
暑热横行,骄阳霸道,一个夏日,即使是汉灵帝也耐不住酷热,三天两头地往清凉殿跑。
这清凉殿啊,在夏天,算是汉灵帝夏天的第一行政宫殿了。
清凉殿,汉灵帝听了刘辩的话,眉头一挑,面露讶色,然后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刘辩见此,也不好再发声,清凉殿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天下之乱,祸在豪强,根在世家。这也正是汉灵帝长期以来,想大声宣扬,却又不敢公然开口的话语。
从汉灵帝真正掌权,他就懂,宦官只是一把尖刀。掌权者强,宦官就是治国利器。
昔日宦官蔡伦主管尚方时,制作的刀剑等器物,“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
也就是说,蔡伦大幅度改进了制作工艺,达到极高水准,并长期居于技术的顶峰。
晚蔡伦三四十年的崔寔在《政论》中写道:“有蔡太仆之弩,及龙亭九年之剑,至今擅名天下。”“蔡太仆”、“龙亭”,指的都是蔡伦。
这蔡伦不就是掌权者手中的利器吗?
掌权者弱,难以掌握宦官这把尖刀,那么宦官便会噬主,甚至可能是弑主。
昔年暴秦赵高,逼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另立秦始皇幼子胡亥为帝,继之为丞相后,又迫秦二世自杀,暴秦亡有他一半之功也。
这宦官的使用,还是看为帝者强弱。汉灵帝虽自认不是明君,但驾驭下面这些宦官的手段,他还是有的。
自继大业来,虽前期亦有失权,但现在再无不听汉灵帝言宦者。
不听者言者,如王甫等宦官,皆亡矣。
所以,这宦官,从来就不是汉灵帝眼中的心腹大患。
如果说汉灵帝真的非要选出个头等敌人来的话,那无疑会是各大世家。
世家,万世之家也。
宦官的权势会随着皇权的变迁而落寞变迁。世家之权势,千百年却未尝衰落过。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宦官。大汉的名士不一定是世家之人,但世家之人一定都是名士。
谁是名士,谁当官,这都是世家决定的。
举孝廉制,谁是孝,谁是廉,这还不是被掌握着舆论导向的世家所控制。
这满朝大臣又有几个不是世家举荐的呢?
世家若是要乱这天下,有谁能挡?
若是汉灵帝真将刀子对准世家,又真的能有几人是值得完全信任的呢?
虽说当局朝臣颇为忠义,但汉灵帝却是不愿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忠义二字上。
这大汉啊,是刘家的大汉,这江山是他刘宏的江山。
这大权必须要掌握在他刘宏的手里。汉灵帝苦于世家久矣。
“咳……”刘辩一声轻咳,汉灵帝一下子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汉灵帝赶紧大袖一挥,双手熟练地背在身后,目光深邃起来,顿时就帝王气势十足了。
汉灵帝也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阿辩,汝言‘天下之祸,乱在豪强,根在世家’,此颇合朕心意,朕且考校汝一番,这祸为何根在世家,汝谓朕言明原由。”
刘辩看着汉灵帝脸上明显是赞许的神色,突然感觉以前的历史好像白学了。
提到汉灵帝啊,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出师表》中的“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读书读得多些的呢会知道“安、灵二帝,同为败德”。
总之,对于汉灵帝啊,所有人的印象都是负面的,什么昏庸啊贪婪啊享乐啊都是用来形容他的。
毕竟记载汉灵帝的昏事可不少。
那卖官鬻爵以及“好一个狗官”,都是他做的。
可是现在,汉灵帝赞许的眼神,以及他那明显他那明显想往下听的兴致,甚至说世家之祸可能本来就是他的想法,无一不表明汉灵帝并不像前世史书中记载的那么不堪。
虽说祸根在世家是刘辩的真正想法,但是刘辩本来是没打算说出远超时代潮流的话的。
可是,刘辩转念一想,这汉灵帝精通吃喝玩乐与享受,自己说什么对他来说应该都没区别,今日多半只是像往常一样日常训话罢了。
且汉灵帝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他对话,直接说个大实话也无妨。
刘辩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汉灵帝不仅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昏庸,居然还刚好对自己所言语有几分想法。
刘辩心中暗骂自己一声愚蠢,是了,自己早该想到的,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大宦官,在汉灵帝旁边时,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样一位御下有道的皇帝,怎么可能是传闻中愚不可及受宦官摆布的昏君。
刘辩又暗骂了自己一声嘴贱,斟酌片刻,才开口道:
“世家,谓世世有禄秩家也。世家即门第高贵、世代为官人家也。一世为官,是为忠臣,世世为官,是为窃汉。
夫世家者,垄断学术,私结朋党,举荐失察,窃汉国运。如汝南袁氏者,四世三公,非寻常也,必有覆汉之心。”
说到这,刘辩暂时停住,抬头望了汉灵帝一眼。
此时汉灵帝见刘辩看向自己,长期威严惯了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开口道:“汝南袁氏,朕早知晓,虽反心久矣,但不过土鸡瓦狗,不必担忧,阿辩,汝且继续。”
刘辩内心一震,早就晓得了,那你还不把他处理了,留着过元宵啊。刘辩虽说内心吐槽无限,但面色还是继续平静,开口道:
“唯(注一),世家之祸,总结有三。其一,世家窃权也。
夫帝王权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然世家者,常趁帝王势弱,私结朋党,无视律法,安插亲友,欺下瞒上,分化权柄。
且汉制中,夫郡县长官,其下属不归朝廷任命,而守令自行征辟。
县级大地主大奴隶主与郡级大地主大奴隶主,即一方豪强世家,以砸钱培养学问,若自身或后辈者,通过征辟与察举,成为汉二千石以上官员,入仕第一人,则尔后全族渗透官场也。
通婚媾关系(姻亲),以门生关系(经律),寻主吏关系(官宦),安插编织郡县关系网络,此豪强世家渗汉之计也。
夫天子权,由上至下,皆掌于豪强世家也。”
刘辩说了一大堆,讲得是口干舌燥,总算是把这其一说了个清楚明白。
其实这主要还是为了适应时代,用了这些文绉绉的语句,要真是那大白话啊,不出五句,刘辩定能讲个明明白白。
刘辩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讲这其二时,汉灵帝发话了:“阿辩,朕看汝亦是有些口干舌燥,不如与朕坐饮细谈。”
不多时,刘辩落座。刘辩看着眼前盘中就酒的青梅,以及温热的黄酒,不禁感慨这难道是与汉灵帝的青梅煮酒论英雄吗?
“阿辩,汝且尝此酒何如?”
刘辩细品,这温酒确实不错,毕竟是皇家精品,经过这么一煮,给刘辩舌尖带来了几分别样的感受。
天凉的时候,黄酒温一温口感确实更好,且加热酒精挥发,更好入口。
但如今才七月啊,在最热的时候,享受着最凉的享受,喝着最温的温酒,这就是古代版的开着空调吃火锅啊。
自己在这享受极致奢华,而百姓恐怕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受苦,想到此刘辩忍不住苦笑摇头。
汉灵帝在首座上,看见刘辩的表情,不禁诧异问道:“阿辩,是此酒难如汝法眼,亦或是阿辩汝已不胜酒力。”
刘辩一听,立即收起了脸上的苦色,答曰:“俱非也。儿臣对此酒甚喜,且亦无醉意,只因想到世家,顿时苦从心来。”
“喔”,汉灵帝轻应一声,随后摇头笑曰:“阿辩既对此酒甚喜,不若评酒如何?”
“此酒观之,并无出彩,甚有飞絮。奈何煮之,再观之,澄清透明,悦目协调。
嗅之,江米香味与酒香浓馥幽雅、协调悦人。
尝之,酒体丰厚,回味绵延。
此外,腌青梅与酒亦是绝配。儿臣悔未早见如此妙矣。”
汉灵帝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阿辩,汝话倒是体面,朕亦悔未早知阿辩话术矣。”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来做会给人不同感受。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会给人不同的想法。
这非人之过,乃先入为主也。
如若是换个人,回答一样的的话,那在汉灵帝眼里,必是卖弄文采附庸风雅。
但此时,或许是因为几分愧疚,或许是因为后继有人的感觉,或许亦是刘辩先前一番言论正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总之,现在刘辩在汉灵帝眼中,那可就是天赋异禀大汉之奇才。
刘辩听此,上半身微揖:“承蒙父皇厚爱,此亦父皇教导之功也。”
汉灵帝此时起身,晃晃悠悠走到刘辩面前。刘辩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感觉汉灵帝兴许是醉了。
明明只是一温热普通黄酒,又岂有醉人之理?
汉灵帝看着眼前的刘辩,不知想起了什么,怅然道:“辩儿,朕与汝之间,乃血脉相连父子,不必过于拘谨。虽朕为天子,但汝亦是天子之后,迟早天子位是你的。”
“儿臣不敢,父皇万寿无疆……”
汉灵帝一挥手,终止了刘辩言语,自顾自地开口道:“汝可知为何自光武帝来大汉天子皆寿命不长?”
刘辩一听,顿时觉得有些诧异,这历代皇帝好像确实活得不太久,但刘辩感觉应该是纵情享乐穷奢极欲的缘故。
莫非这其中还有何隐秘?刘辩虽有些好奇,但还是以平常语气答曰:“儿臣不知。”
汉灵帝看了刘辩一眼,又斟酌片刻,觉得告诉刘辩也无妨,于是开口道:“昔年,王莽篡汉,自立新朝。先祖光武帝起于草莽之中,以大毅力大气运扫除叛逆,匡扶汉室,一统天下。”
光武帝,刘辩是知道的。前世网传的那位面之子就是说的光武帝刘秀了。
对于光武帝的一生,其实刘辩并不是太了解。若说非要有什么忘不掉的话,那无非是刘秀昆阳之战的惊世操作了。
以三千小卒外加陨石相助,刘秀逆伐王莽百万大军,这是何等雄姿英发,以及何等气运滔天。【注二】想必只要听过一次,那么应该就没几个人会忘记这段传奇故事。
刘辩一时神游天外,发现汉灵帝已将光武帝的荣光从起兵讲至了天下一统。
刘辩赶紧做认真倾听状,所幸此时汉灵帝已经有些醉意,且刘辩脸色一直镇定自若,故并未被汉灵帝发现走神。
汉灵帝讲完了光武帝,顿了顿,看向刘辩,道:“辩儿,先祖故事,汝已知之,汝可评光武帝一番乎?”
刚刚刘辩啊,是走神了的,且刘辩读书也未了解到光武帝时期。但就凭刘辩知道的那一件事,亦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于是刘辩答曰:“昔光武帝,兴于匹庶,荡涤天下,诛锄暴乱,兴继祖宗。纵观一生,英勇明断,恢廓大度,实乃天道之娇子,气运之宠儿也。”
夸人刘辩还是会夸的,毕竟评价老祖宗嘛,总不能胡扯些坏话上去吧,当然是挑好的夸。不过刘辩的评价还是附上了,“天道之娇子,气运之宠儿”,这就是刘辩对光武帝刘秀最直观的印象。
汉灵帝听了刘辩的话,亦是点头。点头之后,便是接着询问:“汝可知光武帝为何气运通天乎?”
也不等刘辩回答,汉灵帝自顾自地回到座上,一口饮尽杯中酒,本就微醺的汉灵帝,顿时又醉了几分。
平日里最在乎皇室威严的汉灵帝,此刻却像个街头醉汉般,肆意挥舞着双手,接着便是用极具特色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道:“这……光武帝啊,向天……借运,终究……终究还是要……大汉来还啊!”
说完,汉灵帝便不再出声,竟然不顾刘辩,就这样到头就睡过去了。
刘辩看见眼前的一幕,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这,就这酒量还敢喝酒了,这肝起码得坏了一半吧,怪不得汉灵帝要开始准备这生后事了,换谁谁都知道自己不行了啊。
刘辩撇了撇嘴,现在关于这汉灵帝,刘辩也有些搞不清楚他是昏是明。
但看汉灵帝这样睡着总归是不好,特别是在这清凉殿,汉灵帝那本就苦不堪言的身体,说不定这样倒头一睡,又染上个奇奇怪怪的病,那可不美。
刘辩摇摇头,准备起身将汉灵帝扶到床上歇着,此时,刘辩猛然发现,自己晃晃悠悠地起身,竟和醉汉没什么区别。
扑腾两步,一个不稳,刘辩就倒在了地上,刘辩心底最后一个念头:难道黄酒也是会醉人的吗?
刚刚还倒地不起蒙头大睡的汉灵帝,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此时他一脸清醒,哪里像个醉汉的样子?
汉灵帝走向刘辩,端详了片刻后,单手抱起刘辩,一步一步朝着内室去了,同时自言自语道:“现天机大乱,老刘家未必不可逆天而行。”
注一:《礼记·曲礼》:“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礼记·内则》:“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应‘唯’,敬对。”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缓应曰诺,疾应曰唯。”因此,“诺”一般用在应答地位或辈分比自己低的人;“唯”一般用在应答地位或辈分比自己高的人,带有恭敬严肃的感情色彩。
注二:刘秀昆阳一战中的陨石传奇,真假尚未可知,但大多数学者认为是把刘秀神化了。关于昆阳一战中的陨石,疑似营头星。昼有云气如坏山,这就叫营头星,占卜曰:营头之所堕,其下覆军,流血三千里。现在普遍认为,陨石流星在王寻军营位置的上方。史官表达的意思是天象已现,莽军必败。因为本文是历史架空文,为了大家看得更爽,所以设计了陨石砸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