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把王国民给刺激了:“你就不相信我王国民会给你钱?”
“别说气话了!”那边还是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谁给过我钱的。五九那年闹饥荒,政府也没给钱的,要不是我爹拼着命到深山打野猪,还不眼睁睁饿死?自己靠自己,王老师,你是老师,知书达理,你也应该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好。
老蔡道:“我也知道你难处。你我都是做父亲的……”
“你知道什么?”我叫,“你那是儿子,我这是女儿!男的大不了当个强奸犯,关上几年又出来了,大不了枪毙,女的却死有余辜!”
老蔡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让车开进小路,看它警车还跟不跟。不跟了,我们就下车找!”
“还找?”我叫,“早迟了!早完啦!”
我丢下电话:“完啦!完啦……”
王国民喝:“你乱喊什么?喊晦气了!”
“完啦!”我仍然叫,“找不到了!”
“没完!”他叫,“还有别人呢!”他倒沉得住气。“各路都有我们的人,我一路一路打!”他拍拍手机。“电波,一下子就串起来了!”
电波?我倒忘了。也许真能拯救我。我坐在地上,只等着拯救。我看着王国民打电话,他身材显得非常高大,像电波发射塔。电波在他头上一圈一圈发射出去了。“喂,你那边怎样?找到了吗?”他在问。
“什么?你他妈的吃了干什么?给我再找!”可是他骂了起来。
我知道,又是没找到。果然!王国民要放下电话了。他突然又对那边叫:“喂,喂,你们现在在哪里?上野公园?什么?过了铁轨就是上野公园?好啦,继续找去!”他挂了电话。“这些バガ!”
完了!打电话时,又过了这么长时间。在这么长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那个佐佐木的龟头又逼近了……我跳了起来。快!快!我拨通了轮的手机。“喂,喂,轮,找到了吗?”
对方支支吾吾。王国民贴过耳朵。王国民问:“你就说你们现在在哪里!”
“有乐町!我想问一下……”
“什么?”
“情人旅馆……要看吗?”
对方问得小心翼翼。
“怎么不要看?我都看了,给我看呀!看呀!”我叫。
王国民也骂:“你他妈的还假正经了?”
又拨一个:“喂,你们在哪里了?”
“浅草桥。”
“找到了吗?”
“没有哇!”
完了!没完!王国民叫。又达电话。“你们在哪里?”
“北区。”
“跑那么远啦?”王国民笑道。他还有心思笑!“好,这是在北面。我们遍布全东京呢!东西南北中,东京全在我们手里……”
也许真有希望。电波在空中传来传去。在这半夜三更,它连乞丐都睡着了。谁会知道空中有这些电波在传送吗?是精灵在天上飞,是我的天兵天将。它们给我希望,每一次传送,都可能告诉我女儿的消息。
可是没有人找到。完了!佐佐木的龟头又逼近了,已经碰到我女儿的口上了。“啊,不要!不要!救命,救命啊!”我叫,大跑起来。王国民喝住我:“王老师,你干什么!”
我愣了。在他面前,我简直就是小丑。他把我抓在身边。我全身紧缩,在为我女儿使劲,顶住。只要一分钟!一秒钟也好啊!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对方主动打过来的。一定有新情况。是谁?谁?是硬屎。好样的!这个硬屎,平时傻里傻气的,说话像便秘一样,所以被叫做“硬屎”。不料还真管用,不像别的,全他妈的拉稀!“我看到了‘佐佐木’三个字了……”他说。
真的吗?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但是面包屋……”可他说。
我愣了一下,仪式没有反应过来,心还在兴奋地跳着。也许是佐佐木或者他家开的面包屋。可是没听说他家开面包屋呀,他的父母在鹿儿岛,不是吗?他还是学生。什么嘛!蓦然,绝望劈头盖脸而来。
“我操你妈!”我喊,“你可真硬屎!”
那边,王国民也朝电话问谁:“找到了吗?”
我也拨:“找到了吗?”
王国民:“那,你们在哪?”
“新宿站东口。”
我:“你们在哪?”
“世田谷区。”
王国民:“找到了吗?”
上帝保佑可得找到哇!
“没有?”王国民叫。
没有……果然!
我手机又响了。是轮!也许轮……
轮:“王老师,那不是旅馆,那是洗澡店……”
“洗澡店也好啊!”我叫。如果女儿在洗澡店,真的好吗?我不知道。
轮:“我进去了……”
“怎么样?”
“没有中国人……”
完啦!全完啦!我突然想起依宝弟。警察找得怎样了?这是最后的希望。我打电话过去,占线。再打,还是占线。再打……王国民说:“你一直打,怎么可能通?等一会儿打吧!”
“等一会儿就来不及啦!就完啦!”
我继续打,仍然占线。王国民把手机抢过来,也拨。好像他就可以拨通一样。他的手像野兽虬劲的爪子一样抓着手机。居然通了。“喂,你他妈的还在干什么私活?还占线!怎样了?”
我盯着王国民。
“还查?操!”他骂,把手机摔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完了!完了,不用查了!完了……那个阴茎,肯定进去了!没有理由这么久还不进去,除非阳痿。不可能等你的,没有理由……也许早就已经进去了……天都要亮了!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了!
一件东西被损坏了。我不要了,不要了……我躺倒了。我触到了路面的纹理。地很亲,像床,我蓦地感觉解脱了。
17
天亮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应该去问问我女儿的朋友。可她在日本似乎没有朋友。她有语言学校的同学,但是没有跟她成为朋友的。也许是因为我的存在。他们都是单身在外闯荡,从学校的事到签证找保人,到找工做工,都需要他们自己去处理,而我女儿不需要。也因此吧,他们跟她没有共同的语言了。我记得同学们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公主。
我也可以去NHK,找那个合唱团。他们可以告诉我佐佐木在哪里。
我还可以去她的学校。我要去NHK索赔,是他们把我女儿拉去的,才使得那个佐佐木有机会勾引我的女儿。我跑到NHK。门卫说,还没上班。但电视台总会有人的,看那大楼窗户满是灯光。我叫:
“你们拐走我女儿!你们还我女儿!”
终于有人来接待我了。他说,名单是各个学校定的,他们当然也有责任,他们会认真查的。
又是查!但负责合唱团的人还没来。跟警察署联系了吗?他问。
也是这思路。我点头。又问:“你们跟学校联系了吗?”
我怎么没有想到女儿的学校呢?我就往学校跑。王国民说:说不定是调虎离山计,他留着。“看他们能把我吃了!”
我到学校。学校已经有人上班了。到事务所一说,他们就叫起来:“校长先生,王さん的父亲来啦!”
马上从里间有人出来。我认得他就是校长,当初我给我女儿报名时,见到过他。校长说:
“太好啦太好啦!我们正在给您打电话呢!打不通……”
我这才记起我的手机已经摔坏了。我犹疑问:“给我打电话?”
“对呀!警察署联系到了我们。”
“警察署?”
“是的,唉呀呀,把警察给急坏啦!”校长絮絮叨叨起来,“通宵地找,王さん她也不说家庭住址,也不出示证件,什么也不说……她先是在电车上,是山手线吧,车停了,她被赶到了站台。工作人员清站时看到她,让她出去,她哭了。工作人员很奇怪,就报了警。直到天亮,警察才让她拿出学生证,上头有我们学校……”
校长把我带到楼上去。打开一个门,女儿就蹲在里面。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吗?好像一个世纪没见了,我甚至都认不出来了。女儿见了我,吓一跳,往角落里退了退。你逃?你再逃吧!我冲过去,抽了她一巴掌。校长吓坏了,赶忙过来制止。我不管。女儿的脸血一样鲜红。我不怜悯她,我又掴了她一巴掌。
校长抓住了我。我喊:“我的女儿,不要你管!”
我讲的是中国话。我一旦太愤怒了,就会不由自主说起中国话来。只有中国话,才能到位表达。校长愣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我。他当然听不懂我说了什么,也许他只是惊异这父亲怎么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日本对自己的孩子,也是会粗暴。但是他作为校长,也许他觉得自己懂文明教育。什么文明教育?你们都培养了怎样的学生!援助交际,什么乱七八糟的,太开放了,太自由了!我女儿,不能说没有受你们影响。当然你可以强调教育很难,谁叫你们这样教育?谁叫你们要文明?
校长把我拽了出去,安排我在隔壁的房间坐下,给我倒水。我不喝,我说要带女儿走。校长说:“你答应我,不能再打女儿了!”
我应着。我也冷静下来了。女儿毕竟找到了。他把我女儿领了出来,又跟我说了许多,他又说找到多么的不容易,总算没有出事,真是感谢菩萨。“你刚才好像说,您是从NHK过来的?”他忽然问。
我说是。
“那是否应该给他们挂个电话?”他说。
还罗嗦什么!我不情愿说,手机坏了。校长扶着座机的线,把电话搬到我面前。他要找号码,我说我有。我给王国民打了电话。王国民一听,倒真的很高兴。毕竟事不关己,或者他还年轻。他说确实要告诉NHK,免得他们担心。他心情很好。
我带着女儿走出学校。校长又在后面叮嘱着,不要打孩子,好好休息,折腾了一个晚上了,警察整个晚上盘问她,她就是不说……
我站住,问:“您是说,她整个晚上都在警察署?”
他愣了一下。“是哟!”他说,“安全呢。”
他明显没有听出我的话意。我又问:“那么,她整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警察署?”
“对呀,直接从警察署被送来的。怎么?”
“噢,没什么……”
我带女儿回家。我把女儿关在房间里。总觉得不踏实,难道真有那么幸运吗?她整个晚上在警察署里着。那么长的一个晚上哪。然后就被送到了学校。我仔细推算时间,没有空档。又推敲了情节,也没有破绽。只是在被送到警察署前,在车站,就没有发生什么吗?要知道,那时候可到处是醉鬼!
但在那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可能发生什么的,至多只是耍耍流氓,但被耍了流氓还不够吗?
其实我也未必相信会有这种事,至少可能性只是一半,但我更相信没有的那一半了,我已经很累了。谁会拿莫须有来刁难自己?
外面王国民在吹嘘,他比我先回到“阵地”,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大家。他很兴奋。昨晚的一切像梦。按理我得出去感谢他们,但我很累。大家都很亢奋,他们不想睡觉。当然了,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只是胜利完成了一个任务,帮人做好事。可我却不一样。
王国民还在绘声绘色说着,整个过程,他作为总指挥,怎么运筹帷幄。“我一急,王老师的手机被摔啦!”他说,“哦,我得赔一个给他!”
他来敲门。我忽然觉得烦。但又不能不开。我开了。我说,赔什么?还应该感谢呢!
王国民又说:“对了,听说警察找了一晚上?”
我点头。
“我们不是报警了吗?”我一愣。“也许因为是另一处警察署……”
“不可能!他们有联网的。什么事,一联网,一网打尽。这我懂!”他抽了口冷气。“这么说……”他骂了起来。“我说呢,怎么躲得这么紧!早知道就是跟他哥一个种!”
我明白过来。王国民闯进依宝弟房间。依宝弟睡着了,被揪出来,他眼神晶亮,明显没有睡。他低着头。王国民问:“你说,你报警了没?”
“我去了。”依宝弟应,他耍了个滑头。
“你还狡辩!”王国民道。
“是去了。”
王国民道:“去了?玩去了?”
“我没玩。”
“那你去干嘛了?”
“报警了。”
“那警察怎么没接到?”
他不说了。王国民一把掐住依宝弟喉咙:“操你曾奶奶!”大家慌忙劝。我也劝。他硬是将依宝弟拽到我房间,我女儿跟前。王国民悲愤道:
“人命关天的事,你就这样丢了不管呀!平时还口口声声‘姐姐’呢!姐姐有难了,你就这样!”
依宝弟哭了。他说:“我去了,只是没敢进去……”
“为什么?你有签证,怕个屌!”
“警察会知道我想黑的。”
“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
“我听说,他们有测谎仪……”
真是愚昧!好像懂现代科学,其实又不懂。可气更可悲。王国民道:“所以你就不管了?”
依宝弟冤枉道:“谁不管了?我想来想去,想出办法,想打电话报案。我又没有卡,我就找投币电话,一直找不到……”
“你不会用手机!”
“我哪有手机呀!”对了,他刚来,没有手机。“我哪有钱买手机呀?付了我哥的费用,机票,签证费,我一分钱还没挣呢!要是被抓回去了……”
他放声大哭了起来。也难怪,他也挺可怜的。
我女儿也哇地哭了。她回来起一直目光呆滞,什么表情也没有。这下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像跟依宝弟一样伤心。这也让我辛酸。我一直不能看女儿哭,作为父亲,我要给女儿快乐,不能让她伤心。可是你伤什么心?都因为你,都是你惹出来的!我说。
她居然更撒野地嚎啕了。我蓦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哭。她为自己心中的那个事而哭,明白地说,在为自己和那个佐佐木的事哭。她没有找到他,她伤心。这让我顿然感觉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我叫:
“你还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