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上楼,到老师的办公室。
校庆期间,办公室挂了些装饰,墙上、窗户上,贴着的窗花上印着“50”。
里面的布局还和以前大致相同,中间摆着两排办公桌,不再是暗沉沉的棕褐色,改成木质的黄,衬得整个屋子更明亮,有朝气。
四周的柜子里和闲置的桌子上都堆满了书本和卷子,让人倒吸一口气。那是多少人再也回不来的青春,不知现在又是哪些人不愿面对的噩梦。
花比平常要多出许多,想来是上午来的学生送的。这个时候,办公室总是显得有些小,每一桌都被人三三两两地围着,像每次下课后好学的同学们扎堆来问问题,或是犯了错的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
不过这会儿人虽多,却有序。
大家更多地像在是窃窃私语,没有似学生时代一样,意气,张扬,处处嘈杂,而恰到好处地顾及着在这里的所有人。
每个人脸上都漾着或多或少的笑容,是阔别重逢的激动,溢于言表。又跟学生时代毫无心事的单纯与直率不同,面上反倒多了羞怯与生涩,是许久未见的岁月的蹉跎在脸上开出了花。
伊一一眼就看到,她们的班主任刘老师,坐在桌前,跟旁边的学生聊着,笑着,回忆着以前。
在这个环境中,她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往里深陷。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剥开她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想回忆,不想触碰的记忆。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怀念?
是吗?
她怀念那时候的什么?
单纯天真?还是不知无畏?
如果时间就停在那时候,她永远不知道以后,也从未预想到以后,那确实不错,哪怕困在那个年纪一辈子,她也甘愿。
可回到那时,就不会再经历那些她一味逃避,永远不想面对的事情吗?
如果可以,就让她一直躲着吧,说不定,躲着躲着,就忘了。
程澄拉了她一把,把她的思绪也拉了回来,直接走到了刘老师面前。刚才的一拨人一走,她们就赶了上去,生怕晚些就会被抢一样。
她们跟很久都没见过的老师问好。
可能越长大就越会克制,越能收敛吧,程澄都没有了五年前的大大咧咧和肆无忌惮。
“程澄,伊一,我可还记得你们两个。”
她们一上去,刘老师就准确地叫出了她们的名字。
“老师你偏心。”韩为一听没叫到他,那怎么行,当下就开始刷存在感。
老师嗔笑,眼神放在他身上,拍拍他的手臂,肯定地点头,“韩为,怎么会忘了你呢?”
她们齐齐笑了起来。
“老师你一上午都在忙吧”程澄自打进门来就观察着,老师虽唇角上扬,眉梢带喜,但眼睛中透出的疲惫却没有办法遮住。
“校庆嘛,累点也开心。”刘老师看着这么懂事的程澄有些欣慰。
“想当初,就你最任性啊。”刘老师拿手扶了扶程澄,感叹着岁月带给人的变化,当时一个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都长大了,有担当了,会关心人了。
“还是老师记得清楚啊。”韩为话里有话,仗着在老师身边程澄不敢打他,什么都敢说。
“倒是你,还是这么安静啊。”刘老师看着伊一,言辞恳切温柔,一如当年。熟悉得像这些年的距离毫不存在,她们从未分离一般。
“习惯了吧。”伊一看着眼前这位曾给过她很强大力量的老师,内心的情绪叫嚣着,仿佛一头野兽,下一秒就要冲出牢笼。
她不否认老师的话,甚至连伊一自己都无比清楚,她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改变一下。现在这样,她不能说是好还是不好,毕竟性格没有好坏之分。
可性格对人的影响却在无形中决定着你会走哪条路,做哪些事,以后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刘老师慈念又爱怜的目光长长地放在伊一脸上,不舍得挪开。好久,才点点头,看得出她对伊一的信任与赞赏。没有过多的话语,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都击中伊一的心脏。
“老师,到时候我们结婚还要邀请您呢!”程澄把话题转过去,韩为在一边附和。
“好,有时间我一定去。”刘老师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不知不觉,当初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的人,都开始谈婚论嫁。那时候任性的程澄和幼稚的韩为,如今携手走过的岁月已经可以在漫长艰辛的人生旅途上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那老师您休息一会儿吧。照顾好身体,别太累。”算算年龄,刘老师也快要是五十岁的人了。
她们没办法替别人分担什么,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别让人替自己担心,以及适当地说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废话”。
不知道是时间变慢了还是变快了,短短几分钟下来,就像让人回到了五年前,还在着那恬淡,静好的时候,那大声喊出所有人的名字,还能有人应答的时候。
痛也要告别,一如那个夏天。
出了办公室门,默契地把都有心思都收回。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校庆都这样,明明带了个“庆”字,却总能让人生出物是人非,不复当年的悲伤与忧愁。
纵使处处红灯结彩,乐声欢快,营造的是欢愉的气氛,可身处其中,竟总是被回忆拉扯,坠入属于自己的书,一页一页翻的都是曾经。
可能什么人回忆什么事,快乐的人回忆的,总是令人愉悦的。而不快乐的人,可能根本没什么快乐的事能让人回忆。
“你们去逛逛吧,我自己走走。”伊一知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有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她很有自知之明,不想在一边当个电灯泡。
“那你……”程澄和韩为心里是不太放心她的,想更多地照顾一下伊一的情绪。
“我又走不丢,瞎操什么心。”她半开玩笑似的宽慰着他们两人。
“行,那一会儿操场见。”韩为拉着程澄就走。
关心则乱,伊一其实不需要他们过度的担心,那样她反而会觉得愧疚。
况且在这里三年,总会有自己独特的记忆。人只要来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是在某个地方,而是心里。
在某些时候,韩为比程澄还要更准确地了解伊一。
剩她一个人后,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她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那些都是她不会忘,却不想回忆的事。
站在走廊明亮的窗前,向天边望。
天不是那么蓝,甚至泛着一层灰,也没有大片大片的云点缀,如此寂寥。
而记忆中的天总是那么美,像颜料打翻了,五彩斑斓,多姿多彩,丰富又有层次。
是冬天的原因吧,也可能是因为还在中午,没有太阳落山前的晕染,枯燥无味,单调得没有一丝看头。正如她现在。
伊一往楼下走,数着台阶,“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身体都还记得一般,习惯性停下。
她左边,一个有些破的小门开了一半,外面却是别有一番风景。
一条长廊挂在教学楼外,连通了两栋楼。
她站在门前,也是愣了一下。数到“四十四”好像真的成了一种习惯,她以为早就忘了,没想到竟连这也藏在她的潜意识里,一但有机会,便拼命往外爬。
她走出去,四下看看,这里真是一都没变。
趴在前面高高的扶栏上,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操场,那边人倒是挺多。
是啊,下午还有一场足球比赛,是为这次校庆特地准备的。在校生,老师,和已经毕业了的同学们各派出几人,组成了两支球队,要进行一场友谊赛。
还记得,每次操场有大型活动却没让大家都过去参观时,蜂拥围在这里的人总是异常多。透过前面稀稀疏疏几棵杨树的叶子,偶尔瞟到几个人影,都会开心的不得了。
还有夏天的傍晚,趴在这里吹吹风,喝点冰镇饮料,最好还有朋友陪着聊聊天,那就是一天中最惬意舒适的时光。
那时候真美好,晴日当空,风光肆意,满眼都是未来,和……
这个词仿佛成了她的禁忌,一时间像掉入了荆棘丛生的山谷,每动一下,浑身都被刺痛,让她不敢往下想,转身就要走。
“万里。”她瞳孔收缩了一下,心里默念了声这个名字。盯着眼前的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也不想收回。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什么表情,连站也站不稳。
她想后退,可一只脚已经抵住了后面石筑的围栏,退无可退。她想逃开,脑子里都出现了“二楼跳下去死不了,会摔成残废”这样愚蠢又可笑的想法。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身体死死地靠在后面撑着,不至于倒下。
那被她叫做“万里”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胸口剧烈的起伏早已出卖了他。
他也没有想到,在这里,真的如此切实地见到了她。时隔经年,又一次,在这里,离她这么近。
这一刻,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猛烈撞击的声音,这一刻,他在心里喊了千千万万遍。
这么一比,刚才匆匆一眼的激动与迫切真是不值一提。
他使劲攥了攥右手,在伊一的注视下,走到她的旁边,把左手搭在了围栏上,看向操场,假装轻松,暗暗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还好吗?”
伊一想过可能此生和他再不复相见,也无数次想过重逢的情形。
但现在这样,是她最不想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候,伊一下意识就回答,“挺好。”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根本不受控制,这短短二两字,都还微微颤抖着。
伊一压着自己的喘气声,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把声音放到最小。
一旁的万里对她的小动作一清二楚,往另一侧歪了歪头,用手挡着嘴,偷偷笑出了声。
伊一毫无察觉。从万里站在这里开始,她的脑子都是嗡嗡的,一直直直地看着正前方,动都没动过。
“你呢?”她看半天没动静,鼓起最大的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说这话时,她像个机器人,僵硬又无生气。
“凑合吧。”万里立即就回答了她,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简直是在直接向她控诉。
伊一浑身一颤,手捏着衣角,想跟他说对不起。
“上次站在这里,还是五年前吧?”像是预料到伊一接下来想说的话一样,万里抢先说道。
“是,是啊,真快。”伊一心里紧张地很,被这毫不着边际的话打断了思路,慌乱地接着他的话。
“快吗?”万里不留情面,像是要故意为难伊一,接连抛出问题。
他仰了仰头,而后看向伊一,不带一丝玩笑,“可我怎么觉得,像过了6018年一样,漫长。”
说得沉稳又轻缓,让伊一听得格外清楚,也让她的的心越来越重。
听到这句话,她的眼眶以可见的速度变红。
她算不清这到底是多少天,她的脑子已经搅成了一团,心乱如麻,避无可避。
她心揪得生疼,猜不到万里究竟想干什么,明明应该是讽刺,可她还是忍不住把这当做情话。
那怎么可能,她怎么可以这么想。他应该恨她才对,应该凶她,骂她,厌恶她。
明明她最害怕的就是他还和以前一样啊。
她还真是自私,妄想让万里指责她,以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
她垂下头。
所有事都是真的,说不难过是假的。
可明明是做错事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一起去看球吧。”好一会儿,万里说出这句话,给了伊一一个台阶。
他看着伊一,等着她的答复。
伊一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头低得更狠,像个小鹌鹑,“好。”
一听到这个字,万里没有半分留恋地往外走。
看着他坚绝的背影,三两步就拐出去不见了,伊一撑着站好,沉沉地呼了口气,迈着略带踉跄的小碎步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