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后,老贼也便算与张玉等人搭上了。公子哥儿们相会酒饮,也会时不时地去请老贼。如果老贼来了,张玉便会叫伶人来弹戏。老贼想起来京之前酒楼里酒客说的“事儿会找上你”,老贼倒是信这话了。
一日刀客在脚店里犯懒贪觉,老贼就自己去平安坊看剑。雅阁上秦公子等人也在,便邀请了他一同到席上来。
老贼也是头一次到雅阁上坐,雅座地上铺着凉席,顶上架着凉棚,总之是布置得清清凉凉的。他从上面往下面瞧,瞧见人头攒在一起像热锅里炒的栗子。一热一冷,仿佛不同天儿了。张玉倒了茶与他,他不爱喝,就放在那儿。
见秦展等人叫一江湖人上了雅台,另外席上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时不时让打量的眼神飘过来。
秦展见到那目光,向张玉等人说道:“刘钦义那家伙,自从叫白哥儿当了座上宾就神气得很。如今见我们与老贼交好,怕是觉得在竞争了。我们可是不一样,不会去叫人攀附也不会去攀附别人。我们和老二哥就是,全凭一个缘分。那白哥儿……”
老贼道:“白哥儿是我弟弟。江湖里有叫他白老三的。”
几人听闻惊道:“…原是有渊源的。”遂也就憋下了编排白哥儿的话。
这几日几人听老贼讲了许多故事,听了江湖深处的酒楼,顺江而下的刀客等,江湖上一些名事儿,一些轶事儿,都听了个遍,也便知道老贼在那远方深处也是有名有姓的。那白哥儿自然也确是个有名有姓的了。
除却刘钦义,雅台上的小姐们也看老贼。老贼是头一个上雅台的江湖人,因为秦展等人是京城头一个不讲究的人。故而眼下小姐们颇有领地被冒犯的感觉。她们也私语起来。
说到底,小姐们并不算真正喜欢江湖人,所以远观无妨,近看就害怕了。前段时间白哥儿正出风头的时候,也有不少思慕白哥儿的想要习武,但那些缠了脚的雀儿们是做不到的。曼舞还好,轻盈婉转就行。但习武要扎步子,要稳,要健,一双莲花会叫她们倒。
由此,京中女眷不仅对于大多的江湖人叶公好龙得很,还极恶起所传的“女侠”来,什么姜门老大,什么红马刀客,什么枯骨寺女菩萨,都是不讨她们喜欢的对象。
……
擂台上,短剑手正在对战一寻常剑客,寻常剑客自是下风。
张玉道:“这短剑手近来也是战绩斐然,看来江湖中能人辈出。”
“是了。”秦展认同。
张玉道:“习武之人心里总是有抱负的,譬如我与少宣,虽都是文家出身,也是读书考功名的,理想却是来日到北疆去,镇守国界。想来与江湖上武人也是能心意相通的,故而如今进京求路者众。”
张玉是个有文采的,少时便能写好文章,张丞相也是期望其继承文道。但张玉虽然为人温和,却是有股傲劲的,既与友人约好了来日要安邦定国,他便自行去投了军。整编不敢要他,他就去了城楼军,做了个小小领军,每月当值十天,不当值的时候还会被统军赶回家去。
秦展家里倒无所谓支持不支持,反正秦展读书并不如张玉那般亮眼,要行武也便让他去了。他现在禁军中领了个空头编制,也时不时无事可干,说要等他考了武科功名后才能正式进编。
而关山燕与吴昭就不如他二人有志向,吴昭仍在慢悠悠地考科举,关山燕却连科举也不大上心。
老贼道:“你们行伍里习武的,不叫武人,那是将帅兵。我们江湖里习武的,也大多不算武人,只是生活里需要些拳脚功夫。心意想来是不相通的。”
他又道:“将帅兵要为大义,江湖小民多是为恩怨。刀剑要自私许多。”
张玉与之辩道:“大丈夫有文有武,何不纵情挥洒?不挥洒,我为我之我,挥洒,我为天下之我。”
老贼道:“再挥洒的主儿也不过红尘过客,所以喜悲从不是天下的,是自个儿的。江湖人太小,不及你们大。所以手里刀剑只管自个儿的事。故而进京求路的也多半不是为了奉献,而是来讨口富贵饭的。”
秦公子等人听了,因着确没见过几个江湖人,故而也不好反驳。
老贼摸着怀里剑,瞧着台下,雁纹在他指下起起伏伏。这几个公子们一派赤子,赤子却总有些天真。老贼自问不是赤子,老贼并不天真。他道:“江湖里腌臜人与事多了去了,多是上不得台面的,没如今传言的这般光鲜。”
老贼道:“京里多半将江湖想得太规整堂皇了。但事实上像江湖里的功夫,多半是没有名字的。人也是。跟你们这些七尊八号儿的大不相同。”
老贼指了指关山燕手里茶盏道:“像京里这茶,讲究什么山什么季节什么时辰什么人采的什么什么茶。而江湖人喝茶,囫囵什么绿的叶子一泡,就喝了。指不定泡的是什么牛羊也不嚼的野草烂树皮儿。”
关山燕却是皱眉惊道:“便是说,江湖中这么多法门,也不讲究归谱题名儿,便这么让散逸着?”
“没人去归。”
“那可有人能归?”
老贼愣了,心道自己或许可以。
秦展也是想到此处:“老哥,你不是说你曾遍学百家剑?可能归不能归?”
“我……”
老贼正欲开口,却给一旁来的刘公子打断了。
“子石兄,子明兄,少宣兄,巧啊。”刘公子不知何时走了近来,揖了揖道。
老贼注意到他将关山燕漏了去。
“还成。”吴昭表明也不算特别巧。
刘公子看着老贼道:“原是子石兄也识得了宾客。想来红瑜街府门内也是更当充盈了。”红瑜街张府,也便是张右丞的府邸。
刘公子又道:“正巧在下近来也是着迷于遍纳门客,新有了几位投奔的,也不知是能也不能,何不叫子石兄这位高手来替我一试?”
老贼瞥着他,是听出来了,这人七拐八拐拿腔拿调,是叫自己来与他门人比试比试,看看张公子几人结交的江湖人是否比他结交的拿得出手呢。
这刘公子名顺字钦义,是新贵刑部主事的儿子。因着父亲与罗左丞亲近,也便和张右丞一派的不得亲近。他自个儿也见玩儿不进张玉的圈子,便自己折腾出自己的圈子了。
眼下他新纳了几个擂台上打眼儿的,有号称衢州安派剑传人的,有道是关城霸王刀的,皆是名堂百出。刘顺也小有得意,眼见张子石等人也假惺惺与江湖人吃茶谈天的,也就忍不住上前要去低调地与之较个长短了。
刘顺看张玉,张玉等人看老贼,老贼看刘顺。刘顺见这秃瓢也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来,不置可否地答道:“要试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