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儿抽芽的时候,新酒楼的旧酒客说镇上来了个不认识的骑枣红马的人。
骑红马的人黑衣裳,戴斗笠,背大刀。幕遮挡着脸,但听声音是个女的。
由此,就传出说法来:
有的说是个有故事的美女,若是谁揭了她的幕遮便要以身相许;又有人说她是个有故事的丑女,若是谁揭了她的幕遮便要以身相许。
老贼正在酒楼中吃酒,忽然有酒客高声道:“老贼,来不来讨老婆?”
老贼二十多岁仍打着光棍儿,酒客们就爱与他说媒来笑话他。老贼在一旁吃酒,小二在他座上偷懒。老贼听到这话,问道:“讨什么老婆?讨你炕上的婆娘?”
酒客便又嘻嘻笑笑地将那红马刀客的事情讲了一遍。老贼听了,突然说道:“有趣!”
酒客见老贼在“有趣”,似是真有意要去讨这个老婆,便纷纷拖着椅子凑过来,说道:“我去外边儿买货的时候见到外地的,说之前这骑马的也在他们地方出现过,好像是顺着江一路在找东西呢。”
“走这么远呢?”
“是!”
王先生也在吃酒,他是酒楼里少有的知识渊博的人,平常给人当西席的。他捏着花白的漂亮胡子,一撩长衫,嘬着酒说道:“江湖里的女人,孤身一人的,要么是逃出来的,要么是没办法,无亲无故了的。”
“江湖里的男人也一大半是这样的。”旁人说。
老贼事实上每天无所事事得很。他没有太正经的生计。非要说起来,也就可以算是新酒楼里“镇堂子”的。新酒楼是江湖里一座老地方,从前在街西边,大家叫它“旧酒楼”,有天夜里劈大雷轰了半截儿之后,便搬到了街东边,成了“新酒楼”。
新酒楼也很旧了。它实际上叫福源酒楼,但那招牌也不漂亮,来来往往的人又一半不认识福,一半不认识源,就没人叫它的名儿了。
老贼也随着新酒楼从街西边搬到街东边,从坐在西南角上吃酒变成坐在东北角上吃酒。每次有酒客在楼里拔出刀剑的,老贼会上去给他按回去:
“别把掌柜的桌椅打坏了,孙子!”
他若叫谁孙子,谁便会收起剑来,自认是孙子。
老贼年仅二十余,耍剑如奔龙,招简,势强,游走不可防,是江湖里老姜头最得意的门生,有名的生猛剑客。
更何况他“小黑阎王”的凶名是十岁就在街上传开了的,故而寻常人不敢招惹他,不寻常的人也不愿跟姜门老二结梁子,所以新酒楼寻常来说都有副和平景象。久而久之,江湖人也就习惯了在新酒楼里和平,老贼也越发只是个摆设了。由此掌柜的总是假装忘了给老贼银钱,老贼也就在酒楼喝酒吃面不付钱。
......
今天老贼又是摆设的一天,他便在脑子里琢磨起那个红马黑衫的刀客来。一个沿着江找东西的蒙面女侠,或美或丑,他想去瞧瞧。
“老贼,怎么,你想要这个刀客以身相许了?”王先生俏皮地捻着胡须问他。
“嗨,这难说,”老贼端起架子来了,“她要是美女,我就愿意,她要是丑…”
“要是丑……?”
“那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老贼喝完碗里的酒,拿起剑来,抬起脑袋问道:“谁知道她现在在哪?”
“她是谁?”远一点儿的好些人问道。
“她!没名字的红马刀客。”
“就外边儿刘大葱摊子上吃面呢啊。”门口进来的人说。
老贼便带上东西出门去了,一伙人见他竟真要去寻她,也立刻跟了上去,去看老贼讨老婆。也就拐了几个弯儿,老贼到了刘大葱的面摊子门口。刘大葱下面强给人放葱,得的名儿。
老贼先看到那匹红马,再看到那个黑衣服的在吃面。
先前告诉老贼她的去处的那人又凑上来向老贼悄悄说:“她在老刘这吃好几天了。她说喜欢葱!”
老贼领着一帮人,走到她面前。老贼想了个话头。
“你这匹马,拴道上堵路了。”他说。
“马上就牵走。”她抬了下头。
老贼盯着她,忽然抬起手去掀她的斗笠。她愣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抬腿把整张桌子掀到了老贼头脸上。老贼心想,果然,这便开打了。
老贼一手撇开桌子,另一只手抬起剑合鞘打了过去。
她:“狗娘的,你不拔剑。你瞧不起我。”
“狗娘的,你怎么骂人呢。”
老贼拔出剑来,她也拔出刀,雪光光的大刀,朝老贼身上来。老贼不擅长应付个头太大的武器,他用剑刃耍巧劲挑了她的刀刃,左手剑鞘抬起来打她的腋窝。她硬挨了,没躲,随后硬直追上来,刀又挥起来劈他。
她的身法很没有花头,但刀砍得势头生猛,惯常以攻势压人的老贼竟一时压不住她。
两人对了小两个回合,旋即分开,提着刃对峙着。老贼心想,果然江湖里鱼儿虾儿本事净多,这人从没听说过,却难打得很,比新酒楼里大部分的孙子要难打。
小面铺上围的人太多,可抡剑的方寸太小,老贼叫了声“让点地儿!”看热闹的人群退了退又聚上来。她没讲话,直接蹿上屋顶。老贼跟上去。
“屋顶上危险,前两天刚下完雨,顶滑。”
“你话好多。”她说。
她又抡起刀追上来,老贼心知剑刃挡不过刀片,又心想自己不过是要将其打败,不是将其打死,来去之间竟不自觉地防守居多了。
“老贼多年不防守,不擅长防守啊!”王先生品评道。他拳脚上没有功夫,但很爱围观江湖人的拳脚。
“老贼在酒楼里喜欢合剑鞘砍杀招赶人,眼下亮出白刃,反而不敢杀人了!”其他人道。
“不过这个刀客很厉害。”
众人纷纷附和,这个刀客很厉害。
老贼凑热闹出酒楼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眼下日上杆头,阳气辣毒了起来,站在屋顶上更是晃眼睛。刀客一抡大刀把老贼弹开,老贼脚下一滑,差点儿踩到湿瓦片掉下去,心里正侥幸,刀客突然说道:“你到底是我哪个仇家?”
“我不是你仇家。”老贼答道。
“不是仇家你为何打我?”
“也没有打你…就想掀你帘子看看你脸。”老贼大咧咧把这羞密事儿讲出来了。他料定对方当要再恼羞成怒一下。
“就这个?”刀客道。
“就这个…?”
“现在不行,夜里我去找你。”
这回换老贼害羞了。他早知道,江湖女人,果然跟正午太阳一样火辣的!
刀客翻身下了屋顶,回到面摊上。老贼跟下来,向也凑出来看架的刘大葱扔去几文银钱,指了指刀客道:“之前的面泼了,再给她一碗。”
夜里的时候老贼早早在床上躺着。刀客说夜里来找他,却没说具体几时在哪里找他,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便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忽然头顶上一响,一片瓦给掀了起来,声音传来道:“上来。”老贼给她吓了一跳。
他开门走出来,见刀客果然蹲在顶上,纳闷这人怎么总喜欢窜顶儿,却也翻身跳了上去。两人站起身来,辉脉脉的月光堪堪地算是照了个亮。
“你怎么知道我住处?”
“问的面摊老板。”
老贼多少紧张了一下,心想不知这女人到底是美是丑。是美,他便答应她以身相许,可要是丑,答不答应?又或者眼下这月光朦胧,万一他看不真切,分不清美丑又该如何?说不定她非要月上梢头再与相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白天才遮遮掩掩,死活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老贼还没想清楚,刀客抬起手来,整个把斗笠摘了下来,平平常常地看向他。
她见老贼噎了噎,看不懂他表情什么意思,口中却突然结巴道:“我…我愿意。”
“什么?”她问。
老贼还没说“愿意以身相许”,刀客又问道:“你既不是我仇家,为何来打我?不是来打我,来看我脸又是干什么?”
老贼话头噎了噎,忽然想到从中的一些尴尬关窍,他试探问道:“…你这人,平时到底为什么戴着幕遮挡住脸呢?”
“我有眼疾,看不得光亮。”
“哦……”
“但是太暗也不行,夜里太黑的也看不见,所以在房顶上见你。”
“哦……”
“你怎么了?”她问。
老贼尴尬搓了搓自己冒青茬的脑皮儿,心想是传言不切实,自己竟然信了。信了,又打定主意”愿意“了,又被澄清了,心里既发羞还空落落的。
眼下一男一女,两个孤零零的人影站在孤零零的房顶上,四野无人,净是其余光秃秃的房顶,和光秃秃的月光。老贼自个儿的心境竟是觉得被那可恶的王老头狠狠地玩弄了。
但是玩弄归玩弄,这个老婆......他还是决定着要讨了!
至于怎么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