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整编剑谱的时候张玉邀请了众人到他京郊的别院里,边院旁有片凿出的小湖,夏日里十分清凉。
几人在别院书房里摊开所有纸稿。老贼不懂整理,就由几个读书人主要商讨,商讨中不清楚的再询问老贼。老贼觉得自己眼下仿若王先生附体了,回去定要跟他抢西席的生意。
整理的主手是关山燕,最后理出了正录百家剑,并副录七家刀法、四家棍法、十二家暗器等诸多兵器。稿中主要绘的老贼身法,佐以擂台上察看记录到的其他江湖人。整理完便可付梓,由吴昭去找人。
主题是剑谱,于是命名也叫剑谱,因着在平安坊录得,故叫《平安百剑录》。
张玉问道:“封上诸位写什么名字?用字或用号?”
关山燕道:“既然做了野学问,自然就取个野号了。”
于是秦公子抢先给自己作了笔名,叫作“镇北”。众人都晓得他立志去当镇北的大将军流芳百世,故叫这个名儿。张公子道“我便’他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他名与字的由来。关公子便借了自己曾经喜爱诗句的典故作了“青冥”。众人问老贼,老贼想了想,说自己剑名“归鸿”,就以此作笔名。
吴昭摇着扇子,说你们都有志气,有典籍,我就乐得清闲,我叫“酒葫芦”。张玉臊他:“我们都两个字,偏偏你三个字!”吴昭笑道:“我就要三个字。”
理完书稿,由吴昭收了去托关系成册,几人便又商谈起六月二十张右丞生日的事情。
张玉说他父亲允他邀来自己的朋友,本身张丞相其人栋梁,也便丞相肚里能撑船了,不介意儿子请去什么形形色色的人。老贼有些不自在,大官儿这种东西会令他寒毛直竖,但张玉如今是他朋友,他也便不拒绝。
关山燕却道:“张丞相寿宴,我便不去了。”也没说为什么,几人却似乎都知道。
张玉道:“不妨事,你是我的客人。”
几番劝阻之下,关山燕才便同意了。
餐饮瓜果之际,老贼上茅厕,正好吴昭也在,老贼便问吴昭关山燕有何难言之隐。原本关山燕本人不说,吴昭也不会说,但既然老贼问了,他也就答了。
“你知道张右丞当年如何从左丞擢升右丞的吗?”
“当然不知道。”
“本朝一世,阉臣关琴握政,你知道吧?”
“好像知道。”太祖皇帝很老的时候,关公公就是九千岁。
“张右丞还是左丞的时候,辅帝登基,并以关公公私吞赈灾巨款为契机、物证口供具具条款,合并其余十一项过失,弹劾关公公,让他在弈阳门外掉了脑袋。由此才从左升右的。”
“哦……”老贼突然想起来了,奉荫行那日在霄远酒楼似是与他讲过的,“那关锦梁…?”
“锦梁家是关琴本姓旁族的远亲,那次株连正好在锦梁家门口止步。但似未牵连,实则锦梁父亲应该是只能在吏部侍郎上干一辈子了。他长兄仍在考功名,却一直未中,也不知是真不中还是没法中。他姐姐也嫁得不好。他也便空有诗才,却一直不作功名之想了。”
”所以他不愿参加张玉父亲寿宴?”
“张丞相不认为关锦梁是个好的结交对象,只是子石自己愿意。而锦梁不愿参与寿宴,一则是张丞相扳倒了关琴以正朝纲,却使锦梁家受累,双方难免不痛快,二则京中其他世家子多不待见他,他也不太愿意看别人脸色。”
“原是这样。”老贼默然,怪不得当日刘顺在雅台上故意漏了关山燕的名儿。关山燕平日里活泼性子,实则心中却有不少苦。
老贼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二十年前,宓州显州的饥荒,就是关公公着手的?”
吴昭道:“那倒不是。二十年前饥荒正是张丞相做右丞之后头一次亲自办理的,每分钱一丝不扣,全花去宓显二州了。只是也许当年旱灾确实太严重,治灾效果却是不佳,竟是比关琴在时还不如,那宓州太守又是个糟践又想当然的,竟想着闭城饿死灾民来缓解恶情,才叫难民潮愤然南下了的。”
老贼又问道:“当年难民潮…你可知道难民中有个’风雨先生’?”
“‘风雨先生’?未曾听闻。”
老贼听了,“哦”了一声,抖抖身子提上裤子了。
老贼并吴昭回到书房中,正见一挽发女子为张玉送来新饮并茶点。女子抬头看见老贼与吴昭,吴昭道这是张玉的妻子,老贼也不知能看不能看,于是便不去看她。张玉之妻出了书房,二人回座,关山燕与张玉正在谈论与张丞相的寿礼。
关山燕神色嬉笑,轻松如常道:“我去右丞寿宴上做首祝诗庆贺吧,毕竟小弟身无分文,也就一张嘴能说会道了。”
张玉笑道:“礼无妨,你开心就成。”
吴昭说可送些稀奇古玩,丞相爱这些。几人虽未叫老贼也送礼,老贼自己却难免也得思索思索,虽然“给丞相送寿礼”这件事儿如何想就如何荒唐。
老贼尚在思忖送礼之事,秦展却突然说炎夏之日,可观老贼使剑清凉清凉。老贼嘴里还囫囵塞着点心,也便拔出剑来起身随意舞了三招。
秦展突然道:“这几招可是老兄自个儿的剑招?可是未曾在百剑录中收载?”
其余人也才意识到这点。
关山燕道:“竟已完编后才发觉并未收载,实是可惜。老兄自个儿的剑陡峭挺拔得很,仍叫散逸于谱系之外,令人扼腕。”
说罢似是瘾头又上来了,又评道:“从前并未仔细看过老兄剑招,后边儿又多钻研他人本事,今儿竟是头一回就近看老兄的剑。方才第一式开阖四处,可伤敌一片;第二式长驱直入,可破敌防备;第三式潇洒自如,可直捣黄龙。不如就分别叫作’凄风苦雨’、’春意浩荡’、’逍遥来客’。总归是来不及再收录了,便叫我过过命名的瘾头。”
秦展道:“这名字贴切。且我看这逍遥来客一招妙得很,适合做许多剑招的收尾,逍遥而来,逍遥而收。这春意浩荡也妙,破敌招方便得很,也可接在逍遥来客前头。不过这凄风苦雨与逍遥来客似乎不大好接……”
几人论辩起老贼这三招剑来,老贼听着,却在一旁自个儿腹诽,何故命名造典会是个瘾头,读书人忒讲究。可今日回去之后,却反复在脑海中回顾“凄风苦雨”、“春意浩荡”、“逍遥来客”这十二个字。
想着想着,老贼便突然翻身下了床,翻出纸笔来。
他寿宴上打算给张玉送礼物了。
他想着:他总归是不认识张丞相,张丞相也不认识他,送礼送得都尴尬。而儿子的就是老子的,老子的就是儿子的,所以他送给张玉,也就算作送给张丞相了。
老贼将自个儿在房中关了三日。他在编写自己的剑谱。
他本不愿自己的剑被录下来,赠与天下人。但赠与张玉,他是愿意的。况且他编写时,意识到自个儿正在为自己的学究立学,心头就总有股躁动平不下来,常导致他一边演写,一边心跳如雷,手心都是汗。
他规整自己的剑招,一边提剑操演,一边放下剑来记画,学着关山燕等人做《平安百剑录》的模样。他想着,江湖里,也就他能做成这件事儿了,为自个儿立谱立学究这件事儿。他于是常一边写一边饮酒,越写越欢喜,越写越醉。
老贼不会取名字,于是便将自个儿的剑招分了三类,都归在凄风苦雨、春意浩荡、逍遥来客这三门下面,记作凄风一二三四、春意一二三四、逍遥一二三四等。并学着《平安百剑录》的样子,以地点加内容,命名为《福源酒楼镇堂子剑谱》。
老贼借来针线,自个儿装订了,定定地看着这本剑谱。并不厚,却绝不薄。他要将这份厚礼送给他在京中要好的朋友了,送给他他暂时的全部本领。
老贼有些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