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传花,没有花,用的是公子腰上解下来的玉佩。也没有鼓,那公子自行讨了,用筷子敲案上的酒樽。
“叮,叮,叮”
宴中渐渐寂静,只听得轻灵的叮声四处碰撞,在人耳边纠缠。玉佩也随着叮当之声,在年轻人手中传递。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多留,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扔走。
忽然“叮”声停了。那掌声的公子回过头来探看,看清后笑道:“看来是林子敏兄要头一个献诗了。”
叫作林子敏的站起来,先向张庸告了礼,便沉吟地做起诗来,无非是如何盛景、如何喜悦,张庸又如何德高如何望重,众人也便普普通通地听了。
老贼以为这人是要对关山燕玩儿些什么手脚,却不料头一个普普通通,并未有什么麻烦落到关山燕头上。眼下关山燕仍神色如常地嘬着酒,面上泛了层微醺的快活红晕。
远山的燕子尚不知庙宇之下要起风波了,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击箸之声停停走走几次,都在关山燕身旁绕开,仿若有意,仿若无意,但最后那玉佩停下的位置,却如一张网,越来越向关山燕的席上收束了。
“叮”
玉佩第四次停下了,击箸的公子没有回头,似乎兀自低头品味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道:“锦梁兄,到你了。”
关锦梁一个酒嗝憋在喉咙里,才发现玉佩停在了自己手中。他怔怔抬头望去,仿若大梦初醒。
在宴的众人都看向他去,关山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张丞相的寿宴,他是不乐意参与的,只是张玉是他好友,他不愿拂他面子。虽然这心里话要是叫别人听了去,定要笑他自以为是,竟仿佛是这寿宴巴不得他去,求着他去似的。但关山燕就这么个性子,心里越想得多,面子上便越放浪。于是这一场宴,他席位躲在后面,偷偷吃了不少的酒,如今被点到,更是醉上加醉了。
关山燕颤巍巍站着,正要开口随便跟风做点盛景、喜悦、德高、望重的贺诗,却又被打断了。
那公子向关山燕道:“锦梁,京城里都是知道你诗才的。京中年少,文章属子石自小有大家风范,能继大统,而诗歌可就属你纵情挥毫,被私下里赞作‘小梁生’了。”
关山燕眉头皱了起来。
“小梁生”从不是讨他好叫的,是讥讽他。讽他潦倒,讽他只能醉情烟柳、文字风月,在低俗里做大王。且言语之间还将他与张子石对比,一个“能继大统”,一个“小梁生”,一是取好于今日的寿星张丞相,另一就是要臊他。同是朋友,但秉性与档次有差别。
关山燕给他臊着了。
“…既是大诗才,小梁生,若是叫你随意作诗,岂不太轻松?也叫其他子弟羞愧了。不如在下斗胆,给你出个题。锦梁兄,便以昔日张丞相整肃朝纲、力除阉贼关琴之乱,致使其株连抄家、戚党一律下狱、本族女则充奴男则流放、旁族五代以内男子永不得录用为官的脍炙人口的壮举为诗,以你内心的赞誉之情抒怀吧?”
“罗沁!”
关山燕突然喝出了他的名字。罗沁用眼睛瞧着他,不答,等他话头,神色看上去一派春风。
罗沁,字伯清,当朝罗左丞长子,任宫中拾遗。因着模样周正大方,平日里也被称作玉面郎君,但性子是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得细细捉摸。今日罗左丞未到,罗沁带来了父亲的贺礼,却未以左丞之子身份与会,而是以拾遗之职。罗丞相与张丞相关系温和,但也不亲密。故而罗沁与张玉等人,关系温和,但也不亲密。
小辈谈话,长辈不会介入。何况是“罗丞相之子在张丞相寿宴上为难身为张丞相曾经政敌远戚的张丞相儿子的朋友”这种错综复杂的事。所有人都在看着,看朝中一点烈火的火星儿怎么在干草堆里装模作样地点燃。
关山燕心想,早知道今日果然是不来了。叫他赞颂关琴倒台该如何?他家与关琴的亲谱绕个九曲十八弯才能连得上,但偏偏他们还是姓关,偏偏姓了关还正好在朝中做官。朝中谁不忌讳?关山燕自己都忌讳。
关山燕被罗沁的眼睛盯着,被在场所有人的眼睛盯着,一向嘻哈躲事儿的他终于还是感到如芒在背了。
张玉此刻不好解救他。原本他只要说自己替他作这首诗便可,主人儿子在席间,旁人也不好反驳。但他开场即已向其父表明自己今晚不作诗,却也不好出尔反尔地当场拂了张庸的面子叫他难堪。
关山燕突然笑了起来,他又打起哈哈来了。他先冲座上张丞相揖了歉,又向在座并罗沁揖了歉,说道:“晚生才疏学浅,吟不好命题诗的。平日里腆号’小梁生’,也是确只会作些红红绿绿的歌曲来,不登大雅之堂,写不好庙堂之事。晚生只得自罚三杯,聊表罪过,将吟诗贺寿的机缘,增与在座其他才俊吧!”
说罢,他抬起酒樽仰头便饮,如此三杯,才气势如龙地坐下了。
......
老贼只当此事算揭过,因着想京中贵子应当不耍泼皮。但他又很快发现,贵子贱人都一个样儿,是人就爱耍泼皮。
老贼眼睁睁看着那玲珑一小个儿的玉佩在青年人手中交接翻飞,竟十数之中有三数皆落入关山燕手中。
罗沁身旁原先私下议论的几人也纷纷为关山燕出题,有叫他描摹朝局的,有叫他临做干谒的。朝局如何描摹?描摹张丞相如今是个“五千岁”?干谒他又如何干谒?要他向与有“膈应”的张丞相讨饶?
每一题都是关山燕做不得的,故而关山燕又连饮了数樽的酒,后竟举起丫鬟捧上来的酒坛直接仰头向嘴里倒。
老贼知道关山燕平日里不善饮酒。故而关山燕眼下是大醉了。
见关山燕一身淋漓酒浆,已是分外失态,罗沁也便不再专特与他为难了。他这才将玉佩引向些确有干谒之意的青年人。他是罗丞相之子,在张丞相寿宴上太过放肆不是好事儿,故而眼下点到为止,要真正向张右丞推荐些好的人才作为弥补。
老贼原本行囊里是有些贴身醒酒的药品的,但眼下也只能束手无策。他坐席就在关山燕旁边,只得伸手拍他作为醒神儿,可又不敢拍地过劲儿,关某这弱质身子骨保不齐被他拍散拍化了。前排吴昭等人也时不时回头瞄他。
老贼只当他是一般大醉,实则关山燕是酩酊大醉了。大醉之下,也便忘了喝酒是为了明哲保身,只是会想起了一切的悲愤和不甘和寂寞。
无辜受累的不甘,才华空有的寂寞。
他一歪头靠在老贼怀里,耳中听得几位青年正吟干谒诗,说“我欲乘风摘云宿,坐候青冥来相邀”,他忽然闷头大喊道:“狗屁!”
堂间刚热闹些许,便又静了下来。有人回头,问道:“什么?”
关山燕从老贼怀里坐直了,迷离的醉眼扫视这平庸的厅堂:“我说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