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荫行正在永乐坊的赌场里挥金如土,醉生梦死。
......
洪庆二十九年年末的时候,短山十五匪的老六鞠虎终于在一家府上做成了客卿,结果年还没过完,又闯了祸——一不小心在耍兵器的时候把老爷最疼爱的小妾的脸给刮花了。于是这来之不易的客卿还没做熟,其他十四个兄弟还没沾到光,就又给扫地出门了。短山的土匪们一气之下便离开了京城,回九短山去了。
可唯独奉荫行不乐意回去。他当初就是嫌弃当土匪日子太没过头而叫自己的兄弟们来京城的,可江湖名人儿在京城却混得像丧家犬,到处惹祸,到处不讨人喜欢,他心中也是难免郁郁了。
奉荫行为着心中咽不下的一口气,赌气似的独自留在了京城。但也没有正事儿做,就整日泡在赌场中赌赌钱。
奉荫行除了看病,就属赌钱在行。可赢多了之后,却又没了劲头。于是现在也就没精打采地在赌场里搓搓麻将。
……
冷飕飕的小赌场开在永乐坊小弄堂里,门楼子嵌进去,不招眼。赌场里挤满了人,人嘴里哈出的热气儿成了临时的暖炉。嘈杂的小桌上,奉荫行正翘着一条腿,烦躁又无趣地抖着。他一张苦兮兮的长脸被撑在左手里,右手从肩膀上探伸出去,抓起一张牌,拇指搓了搓牌面儿,也不看,直接扔到桌上,再将面前牌一推,很没活力地道:
“自摸,清一色。给钱。”
同桌一龅牙的中年人猛地站起来骂声了“操!”,随后暴怒地一甩胳膊将桌上麻将筹码全糊到了地上。
“你个狗孙子出老千!”
龅牙指着奉荫行鼻子骂道。
“我出老千?搓盘麻将我还出老千?我要出老千你就不是你妈生的。”奉荫行仍不站起来,坐在位子上又暴躁又懒惰地骂道。
“你没出老千你怎么把把赢?我不是我妈生的又是谁生的?”龅牙破口骂道,因着牙间漏风,不少口水都溅到了奉荫行脸上。偏偏奉荫行脸长,脸上地方大,还正好能接住那龅牙的不少口水。
周围搓牌的摇骰子的见着这边吵起来了,也纷纷大头小头地凑出来打量。
奉荫行道:“我没出老千却能赢当然是因着我厉害。至于你不是你妈生的是谁生的你得问你爸跟哪条母狗发情了。横竖他妈的不是我生的。”
奉荫行这人,除了行医与赌钱,平生第三擅长的就是嘴贱。
“你!”
那龅牙目眦欲裂,登时心口一团火就窜到天灵盖儿了。他扑上去撕打奉荫行,奉荫行好歹也是有功夫的,一脚就将他踹了个屁股蹲儿。
“输不起就耍赖,你是你爸跟你妈耍赖耍在地上的三斤垢和三斤汗由女娲粘泥巴造人造出来的吧!”奉荫行骂道。
奉荫行刚要在上前给那龅牙补两脚,宣泄自个儿近日心头的烦闷,却忽然身后也是一脚踹来,他立马也是向前一扑,摔了个屁股蹲儿。
奉荫行身后那黑脸魁梧大汉踹他的脚还没放下,便是一阵如雷的嗓音吼道:“场子里谁在闹事儿?”
那地上的龅牙中年人登时窜了起来,向奉荫行张牙舞爪道:“金源赌场镇堂子的鲁熊来了,看不把你治死!”说着便向那鲁熊扑通一声跪倒,哭喊道:“鲁爷爷!那人出来千,还打人呢!”
鲁熊听罢立刻怒目圆瞪,向奉荫行威武走来道:“在金源赌场出老千?!”
整个赌场被这镇堂子的鲁熊一吼全都噤了声,目光直愣愣地看过来。
奉荫行给他踹得屁股疼,从地上爬不起来,却是仰着头骂道:“他放屁呢!放屁你就信,他叫你吃屎你是不是也吃?”
鲁熊沙包大的拳头举了起来,吼道:“你这两天我看着你赢了那么多钱呢!还说没出老千?”说罢拳头就要落下,却又突然地,鲁熊也感到身后一股大力,他也如同龅牙与奉荫行那般向前扑去,在地上“轰隆”地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全赌场的人都傻了,向鲁熊身后望去,就见一用别扭姿态扶着自个儿右肩膀的黑脸青年伙子还没放下自个儿踹人的脚,眼睛四下张望,嘴里不耐烦地道:“一进来就听到你吼这么大声,有病。谁他妈看见短山的奉荫行了?”
地上的奉荫行仰着头,整个人呆住了:“老……老……”
“老什么老!”那被踹翻在地的鲁熊一轱辘爬起来,一双眼睛瞪如铜铃,身上筋骨喷张,整张黑脸都涨红了,怒道,“哪来的孙子!在金源赌场闹事儿。还敢踹我…你不认识爷爷我?爷爷是在这儿镇堂子的!”
老贼这才收回自个儿在赌场里翻找奉荫行的目光,皱着眉头堪堪将视线放到面前这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大汉身上。赌场建得深,又不舍得点灯,大白天也昏暗得很,那黑脸的鲁熊站在人堆里,几乎成了一团五大三粗的阴影。
老贼腹诽:竟然能有比我长得还黑的。
老贼也不去接他的话,就问他:“奉荫行在你们场子里哪儿呢?”
鲁熊道:“不认识。”
奉荫行却回过神儿来,从地上腾起来高声道:“老二哥!我在这儿!”
那鲁熊回过头看见是他,才知道这踹了自个儿一脚的家伙正是来找这个被自己踹了一脚的家伙的。
老贼瞧见奉荫行。半年不见,这孙子看着更颓唐了,苦丧劲儿不减反增,也是稀奇。老贼向奉荫行道:“跟爷走。”
可那堂堂金源赌场镇堂子的鲁熊却不答应了:“我让你俩走了吗?”
老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哥?难道是我俩阳寿到了,你是阴曹地府来索命的?你不让我俩走做什么?”
鲁熊脑子不太拐弯儿,却还是听出这家伙讽刺自个儿呢。他横眉怒道:“你这要带走的兄弟,在咱赌场里出老千。就想这么走了?”
老贼问奉荫行:“你出老千了?”
奉荫行:“他放屁呢。”
“哦,”老贼又转向鲁熊道,“你放屁呢。”
那鲁熊听了这话浑身气得一抖,立马便又一拳头飞将过来,如铁锅扣肉。老贼肩上有伤,也不好与他多纠缠,就左手合鞘将归鸿剑往那鲁熊胃心上一捅。可谁知那鲁熊今日正巧吃多了饭,又喝多了酒,被老贼没轻没重地捅了胃,登时“哇”的一声就朝着老贼吐了出来。
“操!”老贼大叫一声。
“他奶奶的。”老贼怒从胆边生,一甩腿便将个头硕大的鲁熊踢了飞去,鲁熊撞倒拥挤的赌桌,四下稀里哗啦一片。
“就你这熊德行还镇堂子呢?你也配镇堂子?你也配跟我同行?”老贼怒用手指指着那鲁熊道,兀自一边掸自个儿身上给喷到的玩意儿。
“你他妈到底什么人啊,打哪儿来的?”鲁熊扶着胃从东倒西歪的桌椅间爬起来,撑着一口气势向老贼问道。
“你爷爷我是老贼。”
“老贼是什么玩意儿,有名吗?”鲁熊问。
老贼心里暗骂,时隔半年,京城已经不认识自个儿了?
老贼方才与他活动了两下筋骨,正牵扯到肩头的伤,心下愈加烦躁。又四下扭头看了看,昏暗拥挤的小赌场里一棵棵雨后蘑菇似的头都探着,眼神空洞费解地盯着他,叫他愈发烦躁。
于是老贼左手一拉手边的桌子,桌腿跟地板摩擦发出“嗤——”的尖叫。全场的窝糟赌客们齐齐被“嗤”声刺得抬起头来。
老贼飞起一步窜上桌子,一只脚再架上手里另提来的椅子,人站在半空中,头顶儿近乎挨到低矮的天花板儿。老贼一双眼睛俯瞰着芸芸赌客,俯瞰他们脑顶儿上的发旋,高声道:
“京城人听好了,回去告诉家里人,说新酒楼的老贼在洪庆三十年二月初一回到京城了!”
老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到一阵神清气爽从脚趾头冒上了天灵盖。他不禁想,自己当时说要和白哥儿下京城抢亲的时候,到底是真的为了看住白哥儿,还是他自个儿想回京呢?
……
“老二哥,你刚才有够浮夸的。”
老贼与奉荫行回到奉荫行自个儿的住处,奉荫行叫老贼搁着床沿儿坐下,嘴里道。
奉荫行按下老贼后,自个儿去柜子里取出了药箱。奉荫行第一眼在赌场子里瞧见老贼便看到了他肩膀上的伤,自然也就知道他来找自个儿做什么了。而从离开赌场后,奉荫行并老贼自然也谈过了彼此这半年的事儿。
“白哥儿抢亲你受伤,老二哥你可真是好哥哥。”奉荫行道。说罢,他手里拿出柄钳子并细长小刀,就向老贼凑了过来。奉荫行号称外伤圣手,自然是有些本事。
奉荫行右手拿那凶猛的虎头钳夹住老贼肩头露出的那一小截儿箭柄,左手拿细刀探挤进老贼肉里去,卡开箭头与血肉间的缝隙,来掏出那箭头。奉荫行是个左撇子,眼下处理老贼右肩上的伤,却不太顺手,故也紧紧皱了眉头。
奉荫行挖箭头的时候,老贼往嘴里咬了条汗巾。挖肉之痛,叫他满额头爆了热汗,喉口渗出低声的吼来。
许有一炷香的功夫,也许是一瞬,那箭头被剜了出来,老贼肩头顿时又是一热,本已止住的血又涌了出来。奉荫行拿过止血布与药粉往老贼肩上撒了,却不急着包扎,而是再用小刀伸进伤口的血洞之中搅理一番,把那些错乱的肉瓣肌理梳理顺畅,再上了其余的伤药,才紧紧用纱布缠好,压实止血。
一番下来,两人都是出了一身的汗。
奉荫行一边掏出房里备着的一些补血的药材,打算现煎了给老贼添添气儿,一边口里道:“这弓箭手确是凶猛,怎的箭头这么难取,说着目光随意瞟了一眼那取出来丢在桌上、正血淋淋的箭头,却忽然整个人不动了。
老贼本是处理好了伤,神思有些困倦,打算借了奉荫行的床侧着身子睡一觉的,却见奉荫行神色忽有不妥,皱眉问道:“怎么了?”
奉荫行猛地扑向那箭头,拿起来伸到眼前仔细盯看起来,那神态似饿虎扑食,骤变之下,叫人害怕。奉荫行死死盯着箭头,鲜血滴答顺着他手腕流进袖子里也不曾察觉。他仿佛要将那箭头嚼碎了、咬烂了,吞进肚子里去。
老贼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奉荫行面前问道:“怎么了?”
奉荫行忽然死死拽住老贼,眼含血丝,大力之下竟拽得老贼右肩又撕裂疼痛起来。
奉荫行问道:“射你箭的人是谁?他和边月棠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