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狐儿巷与长喜坊的画舫连接到了一起。
今年的秋水节是大操大办的一届,朦月楼不知为什么,囊中豪迈得很,竟包下了长喜坊水道上的两艘大船。节目就从长喜坊画舫开始,先游水饮酒作乐,再上岸回到狐儿巷的朦月楼。
与秋水词有关的活动,也就是“秋水题”,被安排在了画舫上,而朦月楼中准备了春萱与秋泓两位名魁斗舞的噱头。春萱是近三年来狐儿巷最叫座的舞伎,平日若非千金公子不做妓。而秋泓是最近才声名鹊起的新人,元宵当夜头一次演出,一舞惊人。于是这一次花魁斗舞,也就被传出了“新老之争”的话头。
老贼既然答应了张玉秋水节再见,自然不会食言。而老贼跟着张玉登上画舫,却只见秦展,不见关山燕与吴昭。
秦展与老贼相见,欢喜告了见,说道:“吴子明是被他爹管得紧,关锦梁是自己将自己管得紧,近来都不出来玩乐了,我与子石也都寂寞得很。幸亏你回来了。”
秦展半年没见,个子又稍拔高了些。秦展本就是几人中年纪最小的,眼下脸上的稚气却褪去了不少。他剑眉鹰目衬在一张娃娃脸上,整个人爽朗非常,又一身束袖筒靴的武人打扮,腰间佩着剑,在人群中愈发与众不同。
秦展与张玉老贼在画舫席上找了不前也不后的位置坐下,琳琅的酒席摆上,人声不绝,热闹非常。
秦展敬了酒向老贼笑道:“我半年来除了考武试那些规规矩矩的东西,还一直研究我们那本《平安百剑录》,多有心得,如今在平安坊擂台愈发赢得潇洒了。找时候我定要与老兄你比试比试。”
老贼与他共饮了酒,说笑起来。
秦展醉心武道自然不假,况且年纪尚轻,故而脱胎换骨起来也是惊人。想来半年前还时常在草莽身上吃瘪,如今却是不可随意招惹了。不过这也就是秦展自己说的,究竟实际如何,老贼还得自个儿找时机去试试他。
今日张玉兴致依旧不高。事实上他面上表现得随和,只是眉头在不经意间总是皱起来。
秦展问张玉所为何事,张玉沉吟片刻,低声道:“前两天,我家进了贼了。”
“贼?”秦展惊问道。“偷了什么?”
张玉按下眉头,低声道:“什么也没偷。但是进的是我爹书房。”
秦展沉默了。
张丞相的书房进了“贼人”?所为何事?又是什么人,怎么进去的?红瑜街丞相府不是好进去的,这贼人必定是个高手。而丞相书房被高手潜入,就算什么都没有被偷,也绝不是一件好事。
张玉眉头紧锁,秦展沉默。人们愈发觉得京城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
画舫在河道上摇摇晃晃,宾客也就在画舫中摇摇晃晃。画舫里酒座四落,都隔以精致画屏。一层中央是舞女与乐人,二层是嘉宾雅席。各栏上都挂以黄绸,各座上配以彩灯,将整座船间营造得如同笼罩在月辉之中,是以展现“朦月楼”之名。
今年朦月楼准备的“秋水题”是给女儿们出的,画舫正中的屏风上挂出了《梦月记》主人公小雀儿舞剑的二十九招,第一位将二十九招排列正确的女儿便能连续三日以魁首待遇在朦月楼歌台上演《梦月记》的首角儿。
可这题一出,都叫狐儿巷的姑娘们犯了难。演过《梦月记》的伶人也沾不着光,因着虽梁秋水稿子里写了二十九剑,可平日里排戏自然不会演二十九剑之多,故而戏里只有十九剑。
伶人们大多是不识字,没读过梁秋水的《梦月记》原稿的,故而只能排出十九剑来。
座中便有女儿去询问相熟的公子,想着偷偷问来答案。可读过《梦月记》原稿的公子却大多不识得戏曲的剑谱。再说,读书人读《梦月记》,大多是为了秋水的词赋本事和风月情节的,谁会在意小雀儿舞的是怎么的二十九招剑?
画舫上下皆是切切讨论,各个盛装打扮的美丽女子们都被这一题给拿住了。
……
张玉与老贼自是没有相熟的女子来问那二十九招剑,于是张玉便携老贼去了画舫二层听曲。
秦展不爱曲子,还不如在一层看男男女女讨论这题目,便一个人留在了座儿上。
画舫上流水的侍女前来倒酒,皆穿着月白的衣裙,在莹莹的灯火下,仿若蟾宫仙女。
一侍女到秦展席上与他添酒,秦展随意看她,却见这侍女低眉添酒,一双长眉如两条溪水淌在平阔的额下,侍女添完酒微抬起头,露出眉下一双单薄的眼睛。眼皮垂着,眼神也淡淡的。
秦展一时眼睛落在她身上便忘记移开了。
那侍女添完酒欲起身,领头的侍女却叫她留在此间席旁,眼见着哪座上需要添酒就主动些。侍女点点头应下,便留在了原地,静静站着。
秦展忍不住将眼睛往那侍女身上瞥了。侍女穿着普普通通,头发也是绾成一枚髻,没什么头饰,就素着。眼下她平视站着,秦展才看清她全脸,也是普普通通一张脸,没什么艳丽也没什么雅致的,如她那身月白的衣裙一样素。
秦展至今并未娶亲,房里也只有佳藕一个,是母亲安排的,二人关系比起夫妻更似姐弟。平日里虽然逛狐儿巷,却主要为了风雅而非风月,故而很少动念头。
但不知怎的,也许是这侍女素得恰到好处,秦展总觉得,自己的风月到了。
秦展便忽然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你叫什么?”
侍女一开始没应,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我?”
秦展有些不自在:“是。”
侍女向他行了一礼:“…奴家小月。”
说完这话,秦展又不知说什么了。他是世家公子,总不至于对一侍女态度谦卑。可他又是自问有格调的世家公子,故而也不许自己轻佻。再加之秦展不常风月,眼下就难于找话头。
秦展看向画舫正中那一道屏风上挂出的琳琅二十九张剑图,便问:“你想不想去答这道题?”
侍女低眉低声道:“不会。”
秦展道:“我会,我告诉你。”
侍女挑眉稍有意外:“公子会?”
秦展笑道:“这题简单。《梦月记》我读过,二十九剑也记过,剑谱也看得懂。”
又是读书人,又懂剑,秦展自问在京中旁人多不及他,因着其余读书人不一定懂剑,其余懂剑的不一定读书。
侍女却又低眉道:“奴家不会演《梦月记》,赢了也没用的。”
她遂也不再与秦展讲话。秦展有些尴尬。恰这时画舫缓缓停下,长喜坊尽头到了,宾客该下船入朦月楼去观春秋二魁斗舞了。秦展也不知张玉与老贼现在何处,总归便朦月楼中碰头,也就随其余宾客下舫了。
鱼龙人流汇出画舫,路过那雕刻繁华的富丽屏风。屏风上剑招已有不少女子前来试答,却仍未有人答出。
那侍女与宾客一并下船,秦展就在她不远处,秦展看着她背影,想到她不去作答,心中便郁闷。于是秦展便在那宾客流中返身而去,到了屏风底下。
秦展抬手,两手拎起悬挂的剑画便排列起来。下船的公子女儿们纷纷注意到这举动,一双双目光回投了过来,视线将秦展的身影挤在整座画舫的中央了。
前十九招剑女儿们是知晓的,故而早已被排好,眼下秦展只需排出最后的十招剑。
须臾,秦展列好最后两副剑画,放下手来。一旁执评的管事看了,向众宾客道:
“对了。”
众人听闻这一声“对了”,反应一会儿,竟为秦展喝起彩来。秦展在一众喝彩声中,感觉那点儿郁闷就给驱散了。
可宾客中却有相熟的公子向秦展喊道:“少宣兄,不对啊,这题是出给狐儿巷的女儿家的,你怎么给答了?难道你明日起要去当那《梦月记》的女将军小雀儿?”
秦展也是意识到此环节,忙道:“呸,当什么女将军,我要当也是男将军。”
宾客们纷纷开起“男将军秦少宣”、“女将军秦少宣”的玩笑来了。秦展本是宣泄着来答题的,结果答完又郁闷起来,遂低着头快步与众宾客一起下了船,向朦月楼去了。
朦月楼亮着,其他楼子便暗着。眼下整个狐儿巷都聚到了朦月楼。宾客们一边咀嚼着“秦展答了今年的秋水题”这趣事儿,一边如涨潮一般撞入朦月楼这座堤坝。甫一开门,已是伴随一阵丝竹之争鸣,灯火亮起,朦月楼如明玉初见,洞中玄机彰显。
特为秋水节而装点过后的朦月楼与那画舫中一样,在楼阁梁宇间横跨绸缎,又因朦月楼比那画舫的楼子更高,更旷,故而横飞的绸缎不似先前旖旎,而显陡峭张扬。
与朦月楼大门一同展开的还有大堂正中的歌台,台上一红衣,一蓝衣,衣裙伴随乐声飞扬而起,手足舒展,正是春萱与秋泓二位名魁。作为京中风月年少皆仰首期待的二魁斗舞,朦月楼毫不拖沓,正是叫人一进楼内就忘记迈步。
丝竹琴声轰然一动,台上红蓝之姿也就动了,春萱娴熟,秋泓大胆,二人对舞的是名曲《入阵》,舞态铿锵,配上琴声也是动人心魄。台下男儿,女儿,皆是仰着头,屏着呼吸,目光灼灼。
伎人叫台下一切贵公子们仰头望的机会不多,能上台叫贵公子们仰望的伎人也不多。春萱与秋泓,靠绝顶的舞姿和名声才能享有这短暂一刻。
而正在这时,在未关上的朦月楼大门外,有一破空之声炸起。
那一声像剪刀剪断丝绸一般,突兀而凶猛地剪断了《入阵》曲。
携带破空声而来的是一柄长刀。
一道雪亮刀光,从天外飞溅上朦月楼正央的歌台。
“铮!”
随之蜻蜓点水而落下的是一袭黑影,一个女人。她从屋外的夜色中携飞刀霸道地闯到歌台之上。
人群被打散了,被击晕了,叫喊声连成一片。宾客们被这突兀而不讲理到场的黑衣与刀惊吓住了。人声与丝竹声骤然溃散。
宾客之中的秦展下意识握住了手中长剑,但剑未出鞘。他第二个下意识是看向不远处那一身月白的侍女,他刚刚发现的心中的风月。他伸手向她要将她拉到身后。
而他目光落向侍女的同一时间,侍女却也动了。
她弯下身去,双手从裙下长靴中各抽出一把长剑。
两把剑亮如光照,一柄如白日,一柄如白月,在她手下炸起。
秦展惊诧地眼看那侍女飞身而上,落去歌台,两柄长剑对上了那飞来的刀光。
一时间,歌台之上一红一蓝的女人斗舞未散,而一黑一白的女人刀与剑已然撞击。
......
宾客中的老贼拉住张玉,仰起头,在那长刀飞来的第一眼认出了黑衣裳的刀客。
而他第二眼望向白衣的剑客,眼中的惊骇如那碰撞开的刀影与剑影一般涌起。
老贼电光火石间想到半年前第一次在朦月楼歌台上认出竟在京城的白哥儿。眼下,老贼再一次望着歌台,口中惊诧
——“窦红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