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问秋露:“秋露姐,你到底想起我是谁没有?”
秋露被刀客再一次闯进了房间。她有些错愕于刀客的态度。
刀客不等她答,先一屁股在秋露面前坐下,抬起酒壶灌了起来。她淋了一身的酒浆。
刀客呸了一口,转过头来自言自语道:“刚才那个什么……那个水烟儿。真像。”
“像什么?”秋露不解。
“像我。”刀客道。
秋露忽然瞪大了眼睛。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盯着刀客,盯着她那张脸,漂亮,柔和,明艳,神色却又天然,淡漠,偏执。
这应当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即使曾经在小的时候尚且不如眼下这样张开了,但骨头的形状也当叫人深深记得。
从秋露陪着边月棠遇见流浪在江湖中继续找人的刀客那天到现在,老妓女秋露终于从记忆的海里将这张脸明确地打捞起来了。
“你……你是小梨?”
“不是。小梨得梅毒死了。”
“那你是白杏?”
“我不是白杏。白杏那婊子比我丑。”
刀客默了默,自己说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名字,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们有时把我叫成‘小梨’,有时把我叫成‘白杏’,谁也没注意到我被漏掉了。后来小梨给弄死了后,老婆娘一直当我是小梨,没人纠正她。”
秋露知道“老婆娘”是谁。这个称呼即使对她来说也已经很久远了。
秋露年轻时在锦城一座叫“良宵院”的馆子做妓女,良宵院的老鸨很老了,走路需要人搀扶,但是眼睛毒,心也狠,被她们私下里叫作“老婆娘”。
而妓院里总有一些小丫头,用来服侍妓女和客人的。小丫头们有的是卖进来,但年纪太小,暂时没法接客的,也有从外边人贩子手里弄来,有前途就以后也用来卖、没前途就粗使活儿干到老的。
这些“小丫头”里,有小梨,有白杏……也有秋露面前这个既不叫小梨也不叫白杏的。
秋露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刀客。看她一身粗衣,一柄大刀,一手提着酒,腿叉开坐着,在秋露眼里像个男人,粗糙而野蛮。这个曾经的“小丫头”就这么野蛮地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暴殄天物一般,好像把鲜花插在一盆沙里养活,不浇水,不修剪。
秋露心里想,面前的这张脸若生在富贵家,应该被名门公子倾慕爱恋;若生在贫苦家,应该被质朴而顾家的好男人捧在手心里,男耕女织,举案齐眉;而生在她们这般下九流,也应当是一笑千金、一呼百应,风流傲慢,又体贴宜人。应当有传奇的男人闯进她生命里,应当追求飘渺的爱情,成为叛逆的道标,成为人们口中赞不绝口的传说。就像秋露自己渴望并追求了的那样。
所以秋露万分不解,不解于刀客如今的情状。她表情伤痛起来,仿佛感同身受。秋露叹了口气道:
“我想起你来了。你当年……何必要逃出去呢。”
刀客听了这话,似乎愣了些许。
她停了手里的酒,愣愣地看着空气。她自言自语道:“……哦,原来你一直也是这么想的。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刀客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秋露不灵敏的老迈的耳朵没有听清她的话。
刀客突兀问道:“柳心后来怎么样了?”
秋露迟钝地回忆了一番柳心是谁:“……后来嫁人了,给一家还不错的人家做妾,生了两个女儿。”
“哦,是不错。真不错。”刀客扯嘴笑了。
刀客的眼神和笑里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倨傲和轻蔑。她像仙人听到了凡人的消息一般,一边笑,一边说“真不错”。
刀客看着面前的秋露,年华老去,面目全非的秋露,想到柳心应当也是这副面容。她们都老了。而刀客自己不一样,她长大了,正年轻,正壮年,和自己的刀相依为命,浪迹天涯。
现在确然是她俯瞰她们了。
她成了一匹狼,而她们还在做狗。
……
在十几年前的今天,刀客因为打坏了当红头牌柳心最喜爱的一根簪子而被罚给半个良宵院的女人洗了衣服。
事实上,那根簪子不是她打坏的,而是白杏。白杏比她大几岁,发育得快,心思也长起来了,会偷偷溜进头牌的房里摸看那些漂亮簪子。
白杏喜欢漂亮簪子,但讨厌柳心,柳心是头牌,会跳惊鸿舞,但白杏觉得她跳的很难看。
同时白杏也讨厌那时还不是“刀客”的刀客。因为刀客年纪小,却漂亮,和那些簪子一样漂亮。
漂亮,客人们便不偷看白杏,而偷看刀客。在女人们接客时,刀客进房送酒菜,客人们也会从床帏里探出来看她。
于是白杏因为讨厌她,便向老鸨和柳心“告发”她。老婆娘生气将她骂了一顿,骂了许多脏字。柳心生气将她打了一顿,扇了好几个巴掌。
柳心也讨厌她,因为柳心知道自己老的时候,就该她年轻了。
“小梨,你个小贱种,拿自己当回事儿是吧?不清不白人贩子那里来的杂种,心倒是高得很啊?也幻想自个儿当头牌了?你个狗操的配吗?”
柳心骂她。全然不知她并不叫小梨。
刀客在那个被灭门的晚上,是从渠城自己家的废墟里爬出来的。那一夜家中被一个提剑的男人杀得血流成河,而她正好发烧,神志不清之下,一切就更宛如梦境了。
刀客从家里爬出来,城里很乱,仓促之中,她就被趁乱的人贩子拐走,最后辗转被卖到了锦城的良宵院了。
刀客给人洗衣服,白杏过来,她挑衅刀客。刀客一踢洗衣盆子,扑上去就打白杏。白杏假意哭喊,柳心见到了,叫来小厮门房提着棍子打刀客。刀客被打得全身青肿,被打到胃心,将午饭呕了出来。最后的几棍子尤为重,正敲在她头上。从此刀客的记性就不大好了。
而后刀客便被关进了柴房,没过几天,老婆娘就走了进来。老婆娘这次不骂了,她对着刀客笑,说:“你有福气了,县里鲁老爷重金要了你。你漂亮,年纪小,干净,讨人喜欢呢。老爷们馋很久了。好好听鲁老爷的,叫他高兴,叫他舒服,那以后你都不用跟别人了,鲁老爷人大方,很重情的,肯定直接买你回家呢。”
当晚开始,刀客开始自杀。她打碎了吃饭的碗割自己喉咙,往墙上撞,咬自己手腕上的脉。老婆娘一次次将她绑在柱子上,绑在椅子上,给她吃药,叫她昏睡而没力气折腾,毕竟鲁老爷不仅重情而且大方。眼下小小年纪的这个“小梨”,就是大大一块的金元宝。
之后每天,都会有药送进来,有时候是柳心,她既嫉妒又轻蔑地来看这个小丫头的笑话。
柳心骂刀客,刀客也骂柳心。
刀客呸了一口唾沫道:“你不过是卖屁股,有什么骄傲的?”
柳心又甩了她一巴掌道:“老娘卖屁股老娘能挣着钱,要你个狗娘操的贱骨头在这儿放屁?老娘出身风尘老娘就贱了是不是?连你都敢瞧不起我?我堂堂正正,我高贵着呢!呸!”
刀客被绑着手脚,没法回她一巴掌。
刀客只能在心里道:卖屁股是能挣着钱呢,但只能挣三五年。三五年里两天卖一次,三五年之后,一天卖一次,一天卖两次,卖完了去下等的妓馆,再卖完了就去最破烂的窑子,三四十岁,一身坏病,没钱看病,生了几次孩子又死了几次孩子,最后烂死在破烂的女人堆里。没人是能一辈子红火的,人被用多了总会用坏的。
柳心这些妓女的日子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正年轻时,还不用一天卖很多次时,给人选走,付了钱,带回家。回家后可能过好日子,也可能过坏日子。
但“唯一的希望是被人挑走”这种日子对于刀客来说是绝望的日子。
刀客可以过破烂的日子,伤病的日子,时日无多的日子,但绝不过绝望的日子。
所以她绝不会成为妓女,绝不会让生活的希望变成那种可怜的东西。
而在那之后一天,来送药的是一个叫秋露的妓女。
秋露不如柳心那样红,那样招眼,于是刀客并不熟悉秋露。秋露送进药来,却没叫她喝。
秋露看了这个满身伤痕的小孩儿许久,分不清这到底是一只丧家犬还是一头蛰伏的狼。
秋露解开刀客身上的绳子,给她留了那只碗,并帮她敲碎,留下锋利的碗片。秋露转身走了,虚掩着门没有关。
刀客知道秋露对自己心软了,秋露心中升起了同情,于是帮她解开了绳子。
但是刀客抬眼看那道门缝。眼下既然门虚掩着,她就不乐意在这儿死了,她要去柳心那狗娘操的房里死。
她要到梁上白绫里去跳他妈惊鸿舞。
她潜进柳心的空闺,要用待会儿晃动的脚后跟和搭到下巴的舌头,来嘲讽之后推门进来的最红的鸡和最贵的爷。她从柳心的桌上捡起一排排一列列的红脂、水膏,像平日伺候倌儿一样往自己脸上伺候。伺候完往镜子里一瞧,操,真他娘的漂亮。
她的长叶眉、杏仁眼,她沾了料的嘴唇红到烧,楼底下那些正笑着正哭着的女人都只能给她提鞋。
她忽然又舍不得死了,她不甘心死了。
于是那一天,“小梨”出逃了。她逃出良宵院,逃出锦城。
她逃进了山水间,也便逃进了江湖里。
刀客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然后被柳心的棍子打过的大脑中就跃出了一段清晰无比的三招剑。
于是寻找那三招剑就变成了她人生的意义了。
她要那剑招的主人为她见到的血流成河,为她经历的颠沛流离付出代价。
她先回到了渠城,却发现宓州发生了难民南下的事,如今的宓州已经几乎是一片空城。她问了还留在城中的人,却谁也不知道灭门这桩事,仿佛压根就没有发生一样。
随后她在当地马厩里抢了一匹马,枣红色,跑得很快,便开始沿着江一路南下了。在这一路上,她渐渐成了刀客,渐渐坏了眼睛,渐渐戴了斗笠,渐渐成为了如今的“她”。
……
刀客喝光了手里的酒。
就在刀客的脑中停止了过往那些片段的回闪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些征兆不好的声音。
刀客站了起来,一双杏仁眼盯着秋露。她醉醺醺地道:
“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留下来吗?”
秋露颤巍巍地抬起头,目光随着刀客的起身而仰视她。她也听到了些微的声息,好似夜里索命无常的叹息。
“……为什么?”秋露问。
刀客笑道:“为了报你的恩啊,秋露姐。”
随后,门被破开,一柄无声又凌厉的剑刺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