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之中一道白亮的剑光向老贼袭来。
那剑光突兀，却似乎也不算很笃定。
老贼正虚弱扶在小门子上，眼中袭来剑光，只得强咬起牙来。他原本右边身子压在墙上，右手与归鸿剑也就一时抬不起来，老贼便猛一抬脚，直直地从下而上踢上那道剑光。
“锵”的一声。
那剑光不慢，只是老贼的腿更快，且更准，直接掀开来兵的剑势，那人显然用剑经验不足，手里握得不牢，老贼后发制人的一踢之下，那人手中兵器便被踢飞了出去。
那白刃“叮当”地落到地上，老贼眼神瞥去，才看清了，那竟然不是剑，而是一柄前稍带勾的短柴刀。
老贼心下一惊。为何短柴刀亮出的却是剑光？
老贼确信方才向自己袭来的是剑招，并且......是逍遥来客第二式。
老贼翻起身来，以头带动肩膀，再用肩膀带动手臂，用手臂带动已然不够快的归鸿剑，趁那来人丢失兵器的恍惚之际，一剑凶猛反袭上了其脖颈。
老贼如流星般奋起砸向那人，剑停在脖子上，老贼的面前却闪出了一张女人的脸来。
晦暗的月光滤过高高的屋檐漏到外墙小门子间的这二人眼前，映亮了彼此的脸。很陌生，却又隐约似乎有那么些熟悉。
老贼面前这个女人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岁，或者二十岁不到，个子约能比寻常弱女子要高出半个头，但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应该是个下人。眼下老贼与她距离极近，近乎是脸与脸相互挨着了，她的眼睛不大，双眉很长，鼻梁高挺，看着不与人亲近。
在老贼尚未回忆起这个女人他在何处见过之时，面前的女人先惊道：“是你！”
“是我？”老贼问，“你是谁？怎么会我的剑？”
“......你不记得了？”那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与逼仄中直勾勾地盯着他。
“记得什么？”
“剑是你教我的。”
“什么？”
“洪庆二十九年六月二十日的晚上，红瑜街张府。《福源酒楼镇堂子剑谱》。”
老贼这才突然想起来那一个大起大落的大醉酩酊的夜晚。去年的六月二十日，他第一次来京城，张玉邀请他前往其父的寿辰。那个晚上，关琴的远亲关山燕一夜作诗拔地而起，他老贼在京城众宾客面前醉而舞剑。随后他便在张府后院儿那棵歪脖子树下撞见了白哥儿和张玉之妻宁珩的苟且之事，随后决定离开京城。
说来好笑，洪庆二十九年的那个晚上，老贼撞见了白哥儿见不得人的场面。今天这个晚上，老贼竟然第二次撞见了。像是什么天意。
而随后老贼也便想起来了。在他喝酒舞剑与撞见白老三之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在张府的小庭院中遇到一个丫鬟。两人用树枝拆斗了一番。随后他送给了她自己的剑谱。
《福源酒楼镇堂子剑谱》，老贼在与张玉等人编写完《平安百剑录》后，自己心血来潮，打算送给张玉的剑谱。世间仅有一本，而他当日趁着酒醉，随后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了。
老贼突然道：“我想起你了。”
那女人见他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剑：“我叫小渠。陆小渠。”
老贼放下剑来了：“老贼。”
虽说二人都认出了彼此，但仍旧不可算知道底细，故而防备心依旧没有卸下。依旧都用审视和警惕的目光如钳子一般盯着对方的眼睛。
陆小渠今日又被二公子的同房大丫鬟静芙打发去柴房里做活了，现在半夜才将事儿都做完，正要悄悄回睡房去，明日还要起早。
自那日陆小渠替丫鬟小瑜顶了罪后，静芙在关了陆小渠几日柴房后，就开始处处刁难她。总安排她些脏活累活。陆小渠也不解释，也不申辩。上头的人叫她做什么活儿，她就做。
而陆小渠并没有料到，她会在回西面房间的路上、在昏暗的外墙内，撞见一个黑衣服握着剑的男人。更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给了她一本剑谱的人。
陆小渠见到老贼脚下摇摇欲坠，连忙伸出手来扶了他一把：“你在做什么？”
老贼感到身后中箭的地方已然发麻了：“在逃命。”
陆小渠没有再问。她扶住老贼，老贼的头磕到她的肩头，陆小渠一低头，便看见了他身后那支箭。
“你中箭了......后腰那里你自己够不到，我帮你拔出来。”
陆小渠没有多说。她将老贼贴着墙扶下来，让他跪坐到地上，像羔羊跪乳的姿态。老贼任她摆弄，把额头抵在墙面上，感受着手脚的虚麻。失血已让他神志稍有些不清醒了。
陆小渠面对老贼后腰上那支流矢，思索了一下，随后从老贼的右手里抽出他的归鸿剑。老贼身上一激灵，下意识握紧自己的剑。陆小渠用力将剑从他的手心里拔了出来。
陆小渠左手握着归鸿，将它抵在老贼伤口与箭的连接处，右手握着箭柄，向外探索地用力拔。陆小渠不是大夫，在昏暗的夜色之中，没有灯火，她的动作可以算是粗鲁。
老贼低声地在喉咙里发出了些声音。但他压得很低。他和陆小渠蜷缩在这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不希望招惹来旁的人。
陆小渠右手摸索着，终于将那柄箭从老贼的身体里拔了出来。原本连结的伤口被空出来，血又洒了不少。陆小渠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伤，所以不知道血会流出来。她稍微慌了下神，随后立马用归鸿剑从自己衣裳的下摆割下了一捧布，紧紧缠到老贼的腰上，来给他的伤口止血。
老贼感受到她包好后，从她手里接回归鸿剑，随后一手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体。
老贼低声道：“我要走了。”
如果老贼在闲暇时间与这个拿了自己剑谱的人不期而遇，他一定要倒上酒，和她好好聊些剑谱上的东西。问问她看得如何，有没有学，学了感想如何，觉得他老贼的剑好不好。但眼下他正在逃命，他需要在巡防军的围堵下逃出京城去，所以他没有功夫与陆小渠多说话。
偏偏这个人是陆小渠。陆小渠，天生也不爱说话。所以她伸手扶住他，也没有问别的，尽管她理应有很多东西可以问。陆小渠低声道：“我带你走出秦府。”
老贼没有问是什么“秦府”。他眼下这个空闲来问。老贼没有拒绝陆小渠，他知道双方都是觉得彼此有一些相遇的缘分的，故而也就没有恶意。老贼暂且地万分信任了陆小渠。
陆小渠右手里仍旧握着从老贼身上拔出来的那支沾着血的箭，没有地方处理，她只得就这么握在手中。陆小渠带领着老贼贴着外墙向后院儿走，打算到平日里下人们走的小偏门处让老贼出去。
可突然，拐道里亮出一抹灯笼的影子，昏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地传来：“谁在那里？”
陆小渠一惊，抬头望去。
站在廊子底下、提着灯笼的是静芙。
“小渠？贱蹄子大半夜的乱跑什么？”
静芙也认出了陆小渠，疾言厉色地走了上来，步子迈得不善，白花花的裙边儿像被踩起的浪花。
陆小渠低声回她道：“......我，我刚做完活儿，准备回房的。”
方才陆小渠走在前面，老贼走在后面。二人正好在穿过一小门子，陆小渠在前面看见灯火骤停了脚步，老贼也就赶忙噤声躲在了门子后面的阴影里。是故姿态不善的静芙并没有发现，陆小渠身后多跟了一个人。
静芙听了陆小渠的话，突然道：“不对啊，你回房应该是西南面走，怎么朝北来了？......贱货，是不是又想进主子们的房了？”
静芙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猛然向陆小渠冲来。陆小渠不能叫她看见自己身后的老贼，连忙挡上前去。而这时静芙一低头就看见了陆小渠手里拿着的那柄沾血的箭。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静芙还未看清陆小渠的手，目光一偏，却是看到了陆小渠身后那门子的阴影里倚靠着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静静地贴在陆小渠身后，一双眼睛却正在盯着静芙。
静芙脸上瞬间浮起了惊恐的神色，她眼睛瞪大了张大了嘴要尖叫出声，却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陆小渠扑在她身上，手里那支箭捅进了她的胸腔。
浓稠的夜风随着那支箭扎进了静芙的身体。静芙喉咙里只能在惊惧之下发出“嘶嘶”的声音，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陆小渠仍扑在静芙的身上，暗夜之中看不真切，仿佛是在拥抱。她右手将箭从静芙的胸膛里拔出来，然后再一次扎了进去。
静芙的身体随着紧到而来的几箭渐渐没有了挣扎。她如一团棉絮一样从陆小渠的怀抱中滑落了下来，滑到了陆小渠的脚边。
陆小渠知道静芙死了之后，慢慢地回过身去，看向自己身后的老贼。陆小渠的脸上与身前溅满了泼墨一般的血迹，但她的神色仿佛仍旧没有什么变化。
陆小渠向老贼道：“走吧，她我回来再处理。我先送你出去。”
老贼看了地上的静芙两眼，也没有多说什么，跟上了陆小渠的步伐。
陆小渠带着老贼绕过寂静而黑暗的秦府，来到西北角上的偏门。门早上了锁，老贼从陆小渠头上拔下一根定头发的钗子，便将锁撬开了。
“走吧。”门开了，陆小渠帮老贼扶着门，向他说道。
老贼走出门去，忽然回过身来，轻着声音向陆小渠道：“你也走吧。”
“你还需要帮什么忙？”陆小渠问。
老贼道：“不是帮忙，是你自己。找个机会离开这里吧，你应该到有刀剑的世界里去。”
陆小渠沉默了。但老贼也没有再多说，他回过头，消失进夜色里，继续他在京城里的逃亡去了。
而陆小渠就站在原地目送了老贼的逃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