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的剑停在了一双女人的眼前。
那个女人和老贼在一片喧哗的某一个寂静的瞬间对视了。
一个合衣在床的妇人,一身素色的锦缎单衣,披散头发,在半垂下来的帷幕之中看着老贼,这个举着剑冲进来的陌生男人。她的模样颇为旖丽,额上有着美人尖,脸上仍有红妆,只是年华已不通融,叫那眼角眉梢摆放着掩盖不了的细纹。
妇人的那双眼睛通红,含着眼泪,就这样静静地回过头来,用脖子承接住老贼的归鸿一剑。
老贼在那个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近日来祸国殃民的元贵妃。
而床上只有元贵妃。
没有皇帝。
老贼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皇帝。
本应该有的,那样老贼今晚这一剑就能势不可挡地送进皇帝的喉咙。
可眼下老贼剑下只有元贵妃。
老贼被眼下位置的情形给裹挟住了。
......
事实上,原本皇帝确是在梦醇宫中的,和这段时间的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那样。他放纵自己,去做一个昏庸的君王,留恋在御花园的常年的葱翠里,不再叫自己每天在鸡鸣之时起床,而是能睁眼于融融的照进屋子的阳光之中。
皇帝每天待在梦醇宫里,不理会乾央殿的奏折堆积如山,大臣们焦急无措。他和元贵妃一起看书,听曲子,到御花园的湖中钓鱼,以及同煜皇子三人一起用午膳。
煜皇子,皇帝和元贵妃的儿子,之前一直寄养在别处,从小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最近才回到元贵妃身边。一开始煜皇子还有些拘谨害怕,但渐渐的,便能在午后为元贵妃准备一碗甜羹了。
皇帝知道,这是个聪明也孝顺的孩子。
在这段天伦之乐的时间里,皇帝尝到了人生前所未有的快乐,仿佛弥补了他从前的什么巨大缺憾。他要一口气将曾经的年岁都补回来。原本他也近乎是要一直这样沉湎下去了的。
但偏偏就在这一晚,皇帝突然想到了户部新上奏了一批折子,是有关于赋税整改的,说户部草拟的新规在京城附近的几座州府试行了一个季度,终于有了成果。
这户部的整改新规是宁桓与张庸几人一起草拟的,规定了农户制度的一些模糊之处,对纳税的时间和次数做了调整,令能在朝廷不减少税收的情况下,减轻农户纳税的压力。宁尚书意外丧命、张丞相也被左迁之后,这整改的新规被搁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新整阁后的户部又将其拾了起来,归理成果后,上奏乾央殿,希望能在全渝境内推广。
原本皇帝已经在元贵妃身旁睡下了,就像之前的每晚一样,但他躺在枕头上,突然想起来户部的这批奏折。
他决定去乾央殿将这份奏折看掉。
而在皇帝从床上坐起身来,重新穿好衣服要前去乾央殿之时,元贵妃哭了起来。殿中伺候的宫女们一时也不知该劝陛下别走了还是劝娘娘别哭了。
宫女们许多是在元嫔升了元贵妃之后才被调来侍奉的,故而对于元贵妃的哭心中多有微词。这段时间陛下已经万分垂爱梦醇宫了,每日每夜都在,贵妃娘娘竟然还不知足,眼下只是因着陛下要走一晚就泪流满面,当真令人嗔目结舌。
皇帝还是去乾央殿了,元贵妃的眼泪也慢慢止住了。她就这么坐在床上,也不睡,也不说话。
直到京城上空炸开白色的烟火,一个提着剑的黑衣男人带着御花园潮湿的风吹到了元贵妃的面前。
......
老贼在那双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点点的泪光。那哀怨而冷漠的眼神叫他在一瞬间停住了自己的剑。
老贼读不懂那双眼睛。那摇摇欲坠的一个眼神,仿佛是请老贼杀死她的邀请,也仿佛是让老贼可怜她的哀求。
老贼只是临时起意要杀人,于是骤然闯进来的局外人。他并不知道元贵妃和皇帝之间有什么故事,不知道今晚的梦醇宫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在元贵妃身旁。
他只是知道自己真的无路可逃了。
老贼在闯入宫墙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有进没有出了。
他要么闯进宫闱,杀了人,随后被杀。
要么没有杀到人,随后被杀。
没有第三条路。
老贼身后,禁军侍卫的队伍已经鱼贯入梦醇宫中。甲胄和刀剑的碰撞有如催命无常的铃声。老贼即将在下一刻再次被京城追捕到手。事实上,老贼和元贵妃的对视仅仅发生在一瞬间。
眼下,在对视之后,老贼也仅仅只剩了另一个瞬间来决定要不要杀了面前这个元贵妃。
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是叫君王不早朝的“妖物”,是皇帝的枕边人,在那个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的至尊身旁求欢,是深宫里下贱的不识人间疾苦的婊子。
杀不到皇帝,就杀了她。
可老贼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刺出手里的归鸿剑。
尽管他的剑尖只离那细长雪白的脖颈一发之隙。
老贼没有刺出剑,他站在原地。于是他便被凶猛冲进殿来的禁军侍卫扑倒在地。
侍兵们如蚁群扑上掉在地上的糖块那样吞没了老贼的身体。老贼被压倒在地上,侍卫抬起手中佩刀,一刀砍进老贼的双腿。老贼痛嚎一声,两腿在炸开一般的痛楚中失去了知觉。老贼太能奔逃了,于是侍卫队用刀刺穿了他的双腿,就像孩童抓住蚂蚱的第一件事是拔去它用来跳跃的大腿那样。
元贵妃静静地坐在床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床前地上那团金甲围簇的人堆,看着那个被吞没的陌生男人。仿佛自己与这些人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们分隔为了两个世界。到底是两个世界。仿佛方才她从来没有被那个一身血气的凶恶男人用剑尖抵住喉咙。
老贼在侍卫兵的重压之下,抬起头来和床上坐着的那个女人对视。两个人的眼神冰冷无比。
老贼没有杀她。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没有找到一定要杀了她的理由。
也有可能是他被女人的眼泪劝服了,对女人的凄哀心软了。也有可能是老贼作为男人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舍得杀死一个绮丽而年华衰老的美人。
总之老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送给了面前这个女人一条活命。
随后这个女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贼被禁军侍卫吞没了。
“娘娘受惊了,贼人已抓获。”
备受御花园的禁军侍卫统领在元贵妃床前跪下,低头向元贵妃说道。他作为外臣男子,不敢看元贵妃的身体。
“嗯。”
床榻上的女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便理好被褥和衣服,低头用手指整理起头发。方才只有在元贵妃面前一剑距离的老贼看到了她在剑下那一个恍惚而脆弱的眼神。而如今,元贵妃已经恢复了雍容不迫的仪态。
禁军侍卫列队扛起老贼,向梦醇宫外走。老贼被废了双腿,被一左一右的侍卫架住腋下,拖了出去,身上的鲜血顺着双腿在梦醇宫的地上留下了两道漫长的拖行的血痕。
老贼来时是一尊杀神,去时是一块破布。而殿内的元贵妃静静地目送了老贼如破布一般地离开。
老贼被擒了。终于被擒了。禁军侍卫将他抬出梦醇宫时,侍卫首领才叫几个小队去通传各宫,说“贼人捉到了”。
而就在老贼因为两腿的疼痛和过多的是血,神智不清地抬起头来之时,侍卫队突然向着某处齐齐跪了下去。
慌乱嘈杂的声音里,老贼模糊的眼睛抬了起来,他向侍卫队跪拜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座浩荡的轿撵队伍。那队伍有前排领路的依仗太监、中间的盛座和后面拖去的长长的人群的尾巴。
老贼认出来了,这是皇帝的轿撵。他在霄远楼九楼见过。
老贼忽然身体强烈地晃动起来,侍卫队吃了一惊,纷纷再次全力将老贼压在地上,庞大的重量压在老贼身上,老贼突然大笑了起来,而肺腑中的血乱窜,叫他腹中剧烈地疼痛,喉管里也呛进了血和空气,老贼一边癫狂地笑一边咳嗽起来。
老贼一双眼睛在他的笑声中死死地盯着那匆忙赶来梦醇宫看望情况的轿撵,死死地盯着轿撵上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皇帝。
老贼今夜原本要杀死的人。
皇帝并不知道,今夜自己突发奇想的勤政,让自己深夜从梦醇宫去了乾央殿,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
偏偏就在这一夜他难得地想起了户部的新政奏折,偏偏就在这一夜,老贼要来杀他。
皇帝此刻听闻贼人进了梦醇宫,连忙赶来,却突然被那浑身是血的贼人一个眼神盯地寒毛直竖。
在场的宫女、太监、侍卫也全部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仿佛从什么幽深洞穴里射出来的精光,什么枯槁破落的败林深处腾起的火焰,什么极致的兴奋、极致的快乐与激动的眼神。那眼神从那如一块破布的贼人眼睛里射出来,在暗夜的御花园里亮如那炸开的白色烟火。
老贼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众星捧月中心的人间至尊的男人,他,老贼,今夜见到皇帝的脸了。他心中因此而兴奋,仿佛自己用糟烂的凡人之躯撕开了仙女的衣服。
老贼一边大笑一边在心里想:原来皇帝就长这样。也就是一张普通人的脸,跟新酒楼里王先生长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