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一夜震撼人心的闹剧之后,第二天白日里,元贵妃自缢了。
京城的街坊邻居们互相问:“元贵妃自缢了。死了么?”
“没死成。”
“被救下来了?”
“被救下来了。”
“那一定是装装样子。嫔妃自戕是大罪,连累亲族。”
“也不见得,有说昨天晚前北境十三城传来密报,元大将军归西了。”
“元大将军归西了?真的假的?”
“不知道,也许真的。”
“......如若是真的,那元贵妃娘娘这下真是举目无亲了......难怪不怕自缢。”
......
事实上,昨天晚前,确实有北境的密报带来了元大将军作古的消息。元一洪本已是垂垂老矣,加上从马上摔了下来,骨头摔坏了,在床上熬了半年,终究是熬不住了。但这一能让北境震动的消息并不能立马昭告天下。至少皇帝以为还不到时机。是故他只是带着密报去了梦醇宫,把这则消息当天告诉了元贵妃。
是故元贵妃昨晚留的眼泪,一半是为皇上的深夜离开,一半是为自己父亲在遥远北方的离世。又或者,这二者对她来说本就是同一件事。
但是,这并不代表元贵妃的上吊自缢是真的。
她的悲伤是真的,但自缢是装装样子的。
又或者说,元贵妃自缢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警告皇帝。
警告他,她的手里还剩下一件筹码,那就是她的命。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堂堂天子被一个四十余岁的妃子以命相胁?谁会信呢?天子又何以会在乎呢?
可偏偏皇帝本人在赶到梦醇宫、看到这一幕时大惊失色。他扑向半空中摇摇欲坠的贵妃,周身的尊崇大厦倾覆。
而在元贵妃自缢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大理寺内阁中正抓耳挠腮地争执不休。
“按照犯人的口供,他是因对于京府衙门蒋大人私下的一些奸淫之事不满已久,故而夜犯百玉街蒋府将蒋大人砍伤,随后逃去蒋府旁的庄大人府中。因着他从前与庄大人的一名妾室有苟且之事,故而想去寻求那妇人的庇护。谁知道当晚被庄大人发现,庄大人失手杀了妇人,而犯人也将庄大人杀害,随后逃去长喜坊,在被巡防军围堵的情况下向北逃窜,逃去了皇城。”
内阁次座首席之上,大理寺少卿莫奇居比对文书,沉声还原着案情。
莫奇居年过而立,两年前从首席文书提拔成少卿,算是布衣高拔。不过这次庄墨有出事,按理似乎该莫奇居右升顶职一段时间,直到新任大理寺卿到任。可谁知道,上面却堪堪从翰林院调来了一个老学究,暂时填了大理寺的职。
派个不相干的人来堵住空缺,自然是为了之后再寻找更“合适”的人选。而这样一来,这“合适”人选自然是因着别的“合适”之处了。那么这大理寺卿就大抵再不会是莫奇居。
不过莫少卿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他只是依然就事论事着眼下的案情。
“少卿大人,而当晚庄......庄大人府上的家丁口述,在现场的还有另一个白衣的男人。而那男人当夜向南逃去了。”另一个文书说道。
内阁之中沉默了。昨晚发生的命案,设计大理寺最高长官身亡和皇宫城防,大理寺再混乱也得立即上手查案。眼下才是内阁对于案情的第一次供词证物的汇合。
不过被派来暂顶大理寺卿的翰林老学究自然也很有自知之明,并未到会,于是内阁眼下实际还是又莫奇居主持。
莫奇居问道:“昨夜城楼军有无异动来报?”
文书道:“......没有。”
莫奇居皱眉沉吟起来。
还有一个人,向南去了。
到底是不是真的当时还有一个人?如果是真的,那么庄大人到底是哪个人杀的?眼下在大理寺地牢里关着的那个,还是“向南去”的那个?
“莫大人。”突然,座下一声唤。莫奇居抬起头去,是新上任的大理寺丞,刑部刘尚书推荐来的,姓罗。
罗沁:“莫大人,眼下应当先将牢中已收押的犯人审理完毕,再理其他。”
罗沁,原本的宫中拾遗,眼下到了大理寺了。罗茂卿与刘起奉所言,“当今朝廷内只剩大理寺还未更新换代”是真,故而眼下罗沁便亲自来更新换代了。
而罗沁,原本小小的宫中拾遗。谁都看得出来,未来就将决定好在大理寺扎根了。
而在莫奇居正思索那南去白衣男子之时,罗沁却特意地打断了他的思路。不为别的,只因如今,刘起奉和罗茂卿不希望白哥儿再被搬到台面上来。
原本若是能杀白哥儿个措手不及,那么兴师动众也就罢了。可如今一招不成,却不能再打草惊蛇,让白哥儿这个如今躲在暗中的人物被提回台面上。毕竟,刘起奉已经吩咐下周边州府,叫人在暗中缉拿白哥儿,随后就地处理了。
“莫大人,”罗沁继续将话题转到老贼身上,道,“对于犯人如何进得了皇宫,大人有何想法?”
莫奇居见罗沁在此时此处出声,自然知道他有些意图。于是莫奇居不动声色地瞥着罗沁,直接问道:“你有何想法?”
罗沁站起身来长揖一礼,拿出一卷文纸说道:“莫大人,小人这里得了那犯人最新的口供。”
莫奇居依旧不动声色,抬手向罗沁,示意他呈上来。莫奇居结果卷宗翻开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的汗。
......
而元贵妃自缢未遂后的第二天早朝,文臣武将依旧对于两日前夜里发生的那桩事争论不休。
御史台的老张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愤慨地上奏道:“陛下!此犯乃江湖人士,夜闯京府衙尹蒋路府邸只因那蒋路多年来暗害良家妇女,实是人面兽心。而夜袭梦醇宫,也只因看不惯妖妃乱政,要替天行道,为陛下杀之而后快。后宫不宁,竟令江湖义士都目不忍视!陛下......”
老张大人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命大太监上前掌了嘴。
金殿之上这一事的发生还是震惊了所有人。大臣们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低估了元贵妃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分量。
而当日下朝之后不久,京中就渐渐流传起了些谣言故事来。有人说是圣上曾经喝醉了讲的,也有的说是元贵妃喝醉了讲的。说法不一。不过事实上,是皇帝本人派人散播出去的。
故事里讲,在元贵妃还不是元贵妃、圣上还不是圣上的时候,二人便结识了。
那时候圣上还是太子,在元宵夜晚和小太监遛出宫去,到京城街巷里去看灯会。
那时候长喜坊还没有兴起,京中最热闹的是平安坊。扮作寻常公子的太子殿下在平安坊戏台子下,《霓影曲》之中,见到了女扮男装的元大小姐。但事实上,女扮男装谁都看得出来,只不过一般会这么玩儿的都是不好惹的贵小姐,于是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去揭穿。而太子殿下偏偏指着元小姐的脸道:“你明明就是一女的,怎么假装难得呢?当比尔呢眼瞎?”
于是元小姐当场把太子指着她脸的指头给掰折了。
后来太子当了皇帝,而太后让立的皇后是张左丞的小妹。元大小姐是镇北将军元一洪的女儿,留在京中如同质子,能娶进宫里来,却不能被抬举。故而多年过后,元大小姐仍旧只是嫔,也在明面上没有儿子。
可皇上并不喜欢张皇后,在关公公倒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不喜欢张左丞——当然,在流传出去的故事版本里并没有过多张皇后和张丞相的事情。
而在皇帝终于有新的资本叫张丞相从左丞相的位置上下来之后,也正由北境的元一洪时日无多,皇帝才便慢慢谈露出自己与元贵妃之间的非比寻常的。
所以对于皇帝和元贵妃来说,眼下这段时间,是他们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恩爱。
而对于元贵妃来说,只有自己父亲的死才能换来自己婚姻明目张胆的幸福。这无疑是一桩可悲的事。更何况这在外人看来事出反常的后宫风波会给她带来全天下的诘责。
......
这桩故事很快便在京城中被传遍了。人们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圣上今年年初元宵的时候,说喜欢《霓影曲》。
而京城人大多是被这桩宫墙秘辛打动了,一时这个颇有话本色彩的故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仿佛顿时都理解了圣上与贵妃近日来的反常,也就暂时忘了之前对于“君王不早朝”的诘难。
街巷之中的言语风向,就是这般飘忽而不定。
而这则故事既然传进了街陌之中,自然也就能传进大理寺的地牢里。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消息。
今日,给犯人送餐的狱卒来到最深处最偏僻的一间牢房,不耐烦地放下饭食,看了看这间漆黑而安静的牢房,自言自语一般地对着里面那人嚼起了舌根,讲了帝妃这桩凄婉的美谈。讲完之后,又不悦地说道:“原来贵妃娘娘这些年这般不容易,圣上又这般重情重义。你这贼人,怎么这般自大,竟因着诘责贵妃娘娘而要去刺杀她,真是良心扫地。”
可狱卒兀自说了好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那人的回声,不免往里面探了探头,抬了些声音道:“喂,你听到我没有?”
随后,过了似乎好一会儿,谭水一般的牢房之中,一个半跪半躺着的模糊人影才模糊地发出了些声音。
“......听到了。”
牢笼里的人说。
狱卒怪罪道:“听到了你不回一声。听了,你有何感想?”
牢笼中的人似乎动了一动。不过他动不了太多,因为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周身困着沉重的铁链,铁链的一段左右大张开锁在墙上,而另一段而分别深深穿过那人两肩琵琶骨,将他如物件儿一般铐牢地挂着。铁链、干草垛子、衣物、干凝的血混杂在地上,仿佛一丛混乱的树林。
那人慢慢地看口了,他回答狱卒的话:“感想就是......好凄美的爱情故事。”
随后他顿了顿:“可那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