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流传起一柄刻着大雁的剑的故事，是在数年前。那时候酒楼还是旧酒楼，老贼年纪也还小。
那一日天气溽热，众人半晕半虚地坐在酒楼里，偏偏酒楼又来了个不欢迎的客人。客人甫一进门，便亮出了手中白刃来：
“我找大云山傅道人。”
“找大云山傅道人你去大云山，来酒楼做什么？”年纪也尚小的店小二放下手里活计，拖腔拖调地道。
“大云山没有人，我才到这儿来。我知道傅道人是福源酒楼半个老板，与掌柜的是挚交。”
“掌柜的也不知道傅道人去哪儿云游了，你走吧。”小二赶客。一进来就亮剑，他不喜欢他。
那人全不听讲，用冷峭的眼睛环扫四合，声音像远道来的风声：“我乃衢州安妙风之子安维易。傅道人曾与家父立下生死状要一较武艺高下，不死不休。家父如今病重，却仍不见傅道人前来赴约，故在下替父来讨生死状。”
店小二听了一甩手里抹布，骂道：“老子快没命，又叫儿子来拼命。疯了！”
安维易是一面貌普通的青年，他心中有执念，不达心愿不罢休，所以他听不进店小二的骂声。他蹬步上前，将最近一副酒桌踢翻，汤汤水水并碗筷泼洒一地，叮当狼藉一片。
“傅道人找不到，傅道人的份儿，我算在酒楼头上。“
四下酒客听明白，这人是要拆酒楼了。
酒客众人没有作声，他们握着剑，盯着挺在门口的安维易，戒备，但不出剑。他们是酒楼的酒客，但不是酒楼，酒楼的恩怨不由他们承担。恩有头，债有根，江湖人的剑首先保卫自己。
四下无人站出来。但终究还是有人站出来了。
站出来的人踢走堂中拦路的椅子，椅子发出”哧——”的尖啸。
“我来与你续生死状。”
店小二忙看去，是前几日新在掌柜的处讨了工作要在酒楼看堂子的老贼，老姜头家的老二。年正十七岁，刚出师的愣头青。
安维易看向堂中人，“你何以代傅道人与我比武？”
老贼道：“你认定酒楼能代傅道人，我如今在酒楼看堂子，我便代酒楼，故我能代酒楼来代傅道人。酒楼是傅道人，我是酒楼，故我是傅道人。”
酒客看清老贼，皆是默然。才十七岁的年轻人，今日将性命放在酒楼大堂正中了。
安维易接受了老贼的说辞。一时骤然风动，安维易欺身上来，白刃前飞，向老贼刺来。二人的生死状便开始了。一人替父死，一人替酒楼死。
老贼左手抬起剑鞘挡住安维易剑刃，那剑鞘上描着一只环颈展翅的大雁。老贼右手凌空从鞘中拔出剑来，向安维易刺去。安维易抬脚踢向老贼手腕，翻身下来再回身挺剑，老贼一手后撑从附近酒桌上翻倒开去，躲开一剑。二人对立，又立马再碰到一起去。
那日二人斗了个龙虎不让，满堂的桌椅被打得噼啪哧叫声此起彼伏。酒客都退了出去，但都未退远。半个城的人都来围看这场生死状。那日是夏至前一天，一轮白日明堂堂地嵌在天上，将地面晒了个热气蒸腾，也将众人的五内晒了个胆战心惊。
忽然一声轰响，只见酒楼顶上瓦间炸开一角，二人身形飞了出来，竟是将房顶打穿了一个窟窿。
老贼本是要阻止安维易拆店的。结果二人还是将店给拆了。
众人伸长脖子要看清飞出屋顶的二人谁在上谁在下，谁站着谁倒着。却见右边那个秉剑上前，左边那个半倒的抬剑欲挡，却被右边那个劈开剑去，一剑抵上了他的喉头。
“是老贼，站着的是老贼！”目力好的酒客认出来了。
房顶上，安维易半跪着，被老贼抵住喉头。他右手腕一个血窟窿，已是几乎这辈子再不能拿剑了，左脚踝的腱筋也被砍断。他面前这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下手如狼似虎地狠。
“你杀我吧。”安维易道。
老贼眼下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但很浅，是被抹颈但躲开了。他道：“你已经输了，我不杀你。”
“生死状，定要一生一死才罢休，两个人都活着，就还没人输。”
安维易用左手拾起右手的剑，右腿撑起身子再向老贼刺去。安维易此生武学算是毁了，他便赌上自己最后的剑来杀人。老贼躲开安维易乱剑，跃立到酒楼屋脊上，又回身上前，一脚扫开安维易脚下瓦片，安维易仅有右脚站立，让老贼扫得滑倒下去。老贼一剑向下，剑钉进他胸膛心脏，将他钉在了酒楼的屋顶上。
安维易铮得全身僵住。
老贼握着剑俯身看他。他没有必要杀他的心思，但安维易定要一死一生，老贼并不打算死，所以他就杀安维易了。
剑进心脏，血肉还贴着，血流不出来，安维易仍铮铮地睁着眼，他盯着老贼。那眼神既想杀他也在等死。老贼也盯着他，因为背对着太阳，本就黑的面堂更是只剩一团剪影。
安维易说不出话了，老贼也不跟他多话，站起身来，拔出剑去，一飚心血喷了出来，安维易折毁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滑落下去，跌到酒楼门前地上，炸成一地红花。
众人愣愣地盯着落到地上那具身体，再抬头看屋顶上那个立着的人影。屋顶上的老贼立在一轮白日底下，夏至的太阳给他身体描了圈白边。
店小二从那日起敬佩这个看堂子的。江湖也从那日起记住了酒楼的老贼。
短山的土匪也是江湖人，江湖人自然知道江湖故事。眼下，那只故事里的大雁从酒楼的屋顶上飞了下来，飞到了鞠虎的眼前。鞠虎猛地回神，竟是觉得没来由地心脏一疼。
老贼排开稀稀拉拉的人团，抱着剑，路过伫立的刀客，走上台去，瞧着鞠虎道：
“你不叫人吗？我来了，打吧。”
鞠虎既是猜到老贼是谁，就不愿意跟他打，腹诽这常年窝着的家伙怎么也跑到京城来追名逐利了。他脑中忽然想到个由头，便开口道：
“姜门老二？我不与你打。前年我们兄弟得罪姜门却给放了生路，我鞠虎不以怨报德。”
老贼给听笑了。自个儿拿这件事儿向奉荫行做文章，鞠虎竟也拿这件事儿向他做文章。二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妨，我不介意。你要真的于心有愧，不如咱俩先来立个字据。你对我不忍心下手以怨报德，我也不占你便宜，我若赢了，你们几个土匪帮我做件事儿，我若输了，所有什么怨啊德啊一笔勾销，怎么样？”
老贼又道：“你刚与人比试完，我却一直养精蓄锐，我又占到你便宜了。这样，短山十几个兄弟，一起上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