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幕降临，我看到街上的行人向城墙的方向聚集，沿护城河向南流动，谈论着即将开始的焰火庆典，我有心去凑热闹，又怕被纷至沓来的人流碾轧而死，正踌躇间，想起昨晚那个男孩向女孩提的建议，我望着城墙内高大的殿宇，心中不禁窃喜，我将趁夜深人静偷偷摸到那儿去看焰火，就这么办，哈哈，我真是只聪明的猫。
人群逐渐稀零，更多的警察出现在街道两侧，我穿街过巷，在屋顶上轻足奔跑，不一会便来到城墙内，看着眼前雄伟的建筑不禁肃然起敬，虽如此，今夜我要登上最高的屋脊，让朝拜的人流熙攘在我脚下吧，我将占据这不可一世的殿堂无人企及的制高点，那些烟花将为我开放，礼炮为我鸣响。
经过艰难的攀爬，我终于站在了最高的一座建筑屋顶，脚下金色的琉璃瓦光滑闪亮，映照着满天繁星，远远地我看到聚集着的人群，在警察的维护下秩序井然，那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间舞台的彩灯交相辉映，一派歌舞升平。我看不到人们的脸，但我相信那脸上洋溢着最欢快的笑容，我俯卧着，等待烟花绽开，一阵朦胧的睡意袭上来，我决定先打会儿盹。一阵细小的脚步声由身后传来，我立刻支楞起耳朵，是个同类，我在逆风的方向无法清晰分辨出她的气味，但这隐约的气息让我如此熟悉，我猛然回过头，看到了哎呀。我狂喜着跳起身向她扑了过去，她光洁的乳黄色背毛在夜空下熠熠生光，眼神中流露出欢喜，但举止却端庄矜持，仿佛看到我本在意料之中，我不愿去想太多，只愿这久别重逢的一刻释放我所有的狂喜与渴望。“哎呀！”我喊道，亲吻着她的鼻头和脖颈，“我找了你好久。”哎呀回应着我的亲昵，幽幽地说：“马路，我昨天在这里闻到你的气味，相信今晚可以在这儿看到你，你果然来了。”我有些疑惑，哎呀变了，放弃了招牌似的叹词，变得沉静内敛。“哎呀，我好想你，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我低语，生怕这只是一个梦，真希望焰火在这一刻腾空而起，替我表达心中无法言说的情意。“马路，我知道你去了东城，但找到河边再没有你的踪影，只好放弃了，前段日子我独自游荡到这儿，并被此地吸引，再也不想走了。”哎呀说着环视四周，“如果你昨天到这里来，应该能闻到我的气味，但幸好我发现了你。”“哎呀，你变了。”我说，刚一开口，忽然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谁都会变的，包括我。“我长大了，你也一样。”哎呀深情地望着我，但在这深情中我看不到爱慕，只有关怀。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我，曾经对她不可遏制的热情也冷却下来，我不想这样，但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哎呀经历了什么，那些经历竟然让我们此刻相敬如宾，或许我错了，从最开始我们也只是朋友，所有曾经煎熬着我的欲望不过是我自己凭空杜撰的，我无话可说，就这样和她并肩站在屋顶。烟花终于盛开，一朵朵把夜空涂抹得绚丽多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不断绽放的焰火，深深为之迷醉，如果我的主人在这里，不知道她会欢呼雀跃还是默默流泪，但愿此时此刻她在遥远的异地和我一同仰望夜空，那些怒放的花朵一定会照亮她苍白而瘦削的面容，而必将有一些色彩静静停驻在她两颊之上，再不肯离去。
8、
恍惚中，我忘记了身边的哎呀，孤独，再次以流弹的方式回击给我，为什么我们不能把握过往的美好，而终使现实留下太多的遗憾，哎呀真的变了么？也许没有，谁又能说这不是原来的她？而我，不是原来的我？焰火熄灭了，人群散去，徒留清冷的广场，黑暗沉沉地压在心头。无论如何，我和她重逢了，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我整理了下情绪，决定让一切重新开始。
“你真美”她转过头盯着我说，面对这样直白的夸奖我有点不知所措，哎呀小姐已经不是第一次吓到我了。“……我，我一点也不美，我不过是一只银灰色的虎斑猫，大约有四分之一的美国短毛血统，没有东方颀长的鼻梁和俄罗斯华丽的背毛，更别说祖先那引以为傲的蝴蝶肩纹和蚝状螺旋体纹；境界不算高尚，行踪颇受怀疑，总之，一切猫类的优点都在我身上退化掉了，最多是比其他同性略略帅了那么一点点。”我努力找回过去的油腔滑调，说完我不免有些齿寒，估计是大言不惭的固有症状。“多数时候你属于那种令人讨厌的赖皮猫——”哎呀不理会我的贫嘴，犹自盯着我说，虽然目光迷人但话语颇伤自尊。“但偶尔，”天那，这“偶尔”对我来讲太重要了，我不敢打断她的话，希望她帮我树立阔别已久的自信。“会从你的骨子里渗透出一种美，这种美很短暂，有时可能只是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需要捕捉，转瞬即逝，刚才我捕捉到了。这个过程虽然很累，但是让我陶醉，你知道，所有的陶醉都伴随着一种身心疲惫的状态，而激发这种状态的，惟有美。”我想晕倒，但又怕从屋顶上直接摔下去，只能手脚冰凉地站着，我感觉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逗，但我的欲望藏于躯体深处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我端坐于橡树的思维之中并且躲进玫瑰，我深知如有任何东西醒来，那便是我的死亡……’马路，你会明白的。”哎呀忽然像个预言家般郑重地对我说。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可能再也读不懂她，我讨厌别人对我孜孜教诲，过去我还能接受，现在我不能。如果我必须离开哎呀，那又为什么让我们重逢，难道冥冥中自有天定？那么，我将逆天而行，我曾发誓找到我的幸福并倍加珍惜，我坚信我的幸福在她这里，我爱她，或者说我曾经爱过她，不管这份爱存在于现实还是幻梦深处，我都将努力挖掘，直到它在我生命中开花结果，我不想再走，即使流浪是我命运的必经之路。
夜凉如水，高耸的屋脊上站着我和哎呀，脚下的建筑群被分割成完全对称的两边，一条无形的分割线从我与哎呀中间纵穿而过，我下意识地向她那边靠拢，她没有躲开。“哎呀，我喜欢你。”我面对着她说道，其实更像说给我自己听。哎呀笑了，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四周回荡，她忽然停下来看着我，幽幽地说：“但是马路，我爱你。”我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因为我感到天旋地转，她爱我，是爱让她改变，而我竟愚蠢地以为她心有旁骛，爱原本拥有深沉的力量，在你欣喜若狂的时刻催你泪下，我的哎呀是爱我的，我却还在患得患失中犹豫不决，在这样伟大的情感面前我顿觉渺小，并为自己的狭隘心胸汗颜不已。
9、
哎呀的嗓音还是那样柔美，我们像两个夜的歌者在午夜的紫禁之巅欢快地歌唱，歌声嘹亮，四面回响，反复传唱我们热恋的讯息。哎呀和我像两片阔水浮萍，因水流偶然的变向重叠在一起，叶片覆盖着叶片，根须纠缠着根须，从此再也无法分开。夜晚，哎呀带我捕捉麻雀和浏览美景，白天，我们便在堆秀山的太湖石群里筑窝休息，这里南临钦安殿，坐镇御花园，真真是个惬意的所在。如此几天过去，我已经在哎呀那里学到了一只野猫该具备的所有生存本领，并对这片方圆十五万平方米的古建筑群有了细致的了解，终于使得我对哎呀的见识崇拜到高山仰止的地步。
哎呀总喜欢在乾清门以北的范围内溜达，而我则更喜欢午门，我笑说她前世一定是个含冤而死的后妃或者宫女，魂魄始终眷恋着不肯离去，所以才会对这个地方如此偏爱，她则恶毒地回我说，那我定是那和她私通不成反被斩首的内廷侍卫，要不怎么会喜欢午门那个地方。“因为它给我安全感，”我说：“站在午门楼顶，我觉得世界平分在我脚下，均衡而和谐，两侧的围楼如伸展开的双臂，搂抱着我，让我安坐其中。”“乖乖，原来你前世不是什么宦官侍卫，竟是个皇帝！”哎呀一本正经地说完，哈哈笑了起来。我真喜欢听哎呀的笑声，那样清新爽朗，没有一丝矫作和愁闷，像晴朗的夜空一样广阔无边。“如果我是皇帝，我就封你为六院之首，赐居坤宁宫。”我严肃认真地说。哎呀忍住笑拉着长音，俯首屈膝地说：“奴婢——谢——恩！”我刚要说爱妃平身，却见她早已扭过身去，“得得”地像匹小马一样跑远了。完蛋，小娘子一定生我的气了，都是我不好，乱说自己是什么皇帝，还要娶一大群妃子，一定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就异想天开起来，我追上哎呀好顿解释，我实在没有那种野心，想都不敢想，不，是绝对没想过！我对天上的星星发誓，今生只和我最爱的哎呀小姐在一起，生死白头，不离不弃，如若食言，定遭天谴！“你就一嘴油腔滑调吧，像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大恶猫，连老天都怕你了。”哎呀说，全不当真的样子。“如果我在说谎，就让这一切是场梦，醒来四大皆空！”我动了真情，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哎呀急忙拦住我，悄声说：“嘘，小心着点，真是梦，也被你说醒了。”我看着哎呀柔情脉脉的样子，心也醉成烂泥一摊了。
虽然在这里生活很难见到天日，但我们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像当初哎呀初到时一样，偌大的紫禁城深深地吸引着我，那些金銮殿宇、重檐宫阙、影阁照壁、宝鼎玉磬让我百看不厌，每一细微处都可端详良久，并浮想联翩，这样的细处又何止千千万万，何况山石花木、亭馆景园无不细腻幽雅、疏朗有致，叹天上人间，最美的境地不过如此。我不知道对于一只猫来说，过于倾慕于人类的艺术是否离经叛道，但我知道，对紫禁城的爱已经根深蒂固，既然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我也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这份美尽量多地贮藏进记忆中。
10、
“你为什么总是看那颗星星？”有一天哎呀问我。“那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经常看的那颗星星，我叫它沙子。”我趴在屋顶上望着夜空说：“她总是站在深夜的窗口，望着天空发呆，我开始还傻乎乎的以为她在赏月，其实她一直在看这颗星星，有一次她对我说：‘马路，你要记住那颗星，它一直会看着你，就像我一样。’”“马路——”哎呀停了半晌，接着说：“我一直觉得你和你主人的关系很怪，你丧失了猫的本性这不足为奇，奇的是她也丧失了人的本性，我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像清教徒一样生活在城市中闭门不出，简直是苦修。”“不，她有很多事情可做，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发呆。”我连忙为自己的主人辩解，虽然我也一样觉得她是个异类，但却不愿意别人这么说她，我总感觉异类都没什么好结局，就像洛可和他喜欢的那几个歌手。“发呆，呵呵，她是诗人？”哎呀有些冷嘲热讽，我暗生反感，却没表现出来。“她不写诗，”我说，“但她经常读诗给我听。”“怪不得你总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哎呀停顿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的前生是谁了。”我知道哎呀想说什么，我没有引导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也便没有说。如果真有前生，那也仅仅存在于梦境深处，随偶尔悸动稍露端倪，那些偶然显露的碎片总是困惑着我，它们与我的现实生活毫无瓜葛，而我又总是找不到一根记忆之丝把它们穿成一条完整的项链，只能任凭那些碎片在茫茫思绪里漂浮，如夜空中星星的眨眼，越专注越模糊。
“再说说她吧，你竟然这么爱她，我想她一定很美。”哎呀抬着头，凝视沙子的方向，幽幽地说。“她，像天使一样苍白，像魔鬼一样阴郁，我觉得她一直在寻找坠入凡间时跌落的翅膀，却在寻找中迷失了自己，陷入无法挣脱的万劫红尘之中，所以她抛弃了自己，也抛弃了整个人类社会。”我继续说着，堕入一种莫名的愁绪，所有景物在我四周笔直上升，黑洞洞的眼睛俯视着我，哎呀站在那些景物上面，面无表情。我说：“没有什么能打乱她的生活，那按部就班的生活规律让人恐惧，甚至精确到分钟。有时候我认定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却是温柔的。”哎呀站起来，向月亮伸展着颈项，我以为她要吟唱，却见她只是深深地吐了口气，又趴了下来。哎呀看了看我，扭过头去，说：“至情者至圣，也许你误解她了。人只有在完全封闭的个体空间里才能展现最真实的自我，那些疏离和冷漠都是真实的，她一定有过最浓烈的爱和最深沉的恨，而那些爱恨撞击的最终爆裂导致了她的平静，死亡一样的平静。”我无语，这一刻，我在哎呀身上看到了洛可的影子，对她的一席话我无法全然领会，对于我的主人，哎呀只能算个间接的旁观者，而我，拥有旁观者和当局者的双重身份。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哎呀望着月亮低吟良久，忽然像挣脱了一层甲壳般耸了耸肩，转过头轻松地说：“说点开心的吧，马路，你说过你的主人爱读诗给你听，都读什么诗呢？”看她这副样子，我也放松了不少，努力把情绪调动起来，想了想回道：“好多好多，我觉得她的书架更像个诗库，洋洋大观，但她经常读的总是那几个诗人，有——”我不知道说谁才好，觉得不能擅自把任何一个诗人放到第一位来，金斯堡还是兰波，杜甫或者辛弃疾，都是她的一部分，而我不负责任地随意排插竟是对她最热爱的事物不可宽恕地亵渎，如此，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啦，她读诗的时候那样投入，那样深情，那些诗句被她的声音解析得如此完美，有时候我听上一遍就懂了。”我又兴奋不已地补充一句：“哇，简直就是天才！”我赞叹着。哎呀小姐很不屑地瞄了我一眼，淡淡地问：“如果才华只分两种，你认为她属于哪一种？博才还是专才？”“又博又专。”我未加思索随口答道。“博才活得比较长，专才死得比较早，你认为她会长寿还是短命？”哎呀继续咄咄逼人。“不长不短。”我有些戏谑地回她。哎呀小姐径自走了，看来是决定再不理我。唉，姑娘家就是这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生气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到底是该哄还是不哄，如果哄恐怕越哄越气，如果不哄——那我死定了。我还是留着我的九条命吧，于是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