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晨我们上路时,朝阳刚刚褪下玫瑰色的晨衣换上金黄色的朝服,无论空间如何变换,她都会不知疲倦地更换妆颜,如同一个兴致盎然的舞娘,始终不肯辜负自己的青春韶华,只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大地这个亘古不渝的情郎。天空晴朗无云,太阳的情人抚去了所有能遮挡她靓丽容颜的障碍物,只为把她看得更清楚,而升腾于地表的热气如迸发的火辣激情,反把我们这些无辜的生灵蒸灼得焦渴难挨。
车子没有沿宽广的公路一路向西,反循着陡窄的山路向南驶去,前方出现一些绵延的山岭,虽然树木多了起来,但依然如置身荒山秃岭,恶水穷山,看不到人们安逸富足的笑脸也没有古韵陈腔可供赏玩,偶见高高的峰顶有三两农民在四十五度陡角的坡地上开荒种田,他们凿下一些松散的页岩堆积在田埂四周,再把山下的黄土一篓篓背到山上,用汗水掺兑着珍贵的山泉洒进干燥的土壤,期盼收获一点将够果腹的糙米瘦粮。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境地放歌山野,那些桃源世外的动人游记描绘的只是千年以前的美妙风景,如今,贫困带走了这片土地的温情与诗意,只留一些惟美的传奇以供他们重温那千年不醒的繁华旧梦。古琴先生说这里的农民原是历朝历代的富足人家为了逃避兵徭两役无奈躲进了山里,自秦汉时期这样的逃遁就已经开始,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尘嚣繁衍生息到现在,没想到如今竟堕入最贫瘠无助的生存渊薮,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困苦挣扎并再难翻身。他说完深深一叹,凄凉的目光久久凝固在脸上。
我们穿山过岭,经过散落在山腰与谷地的低矮农舍,那些石板和着黄泥搭建的房屋与院墙无不昭示出生命的枯败与对死亡的木然。儿童背着两倍于自己身高的柴草,艰难地在山麓上行走,老人的花白胡须与破旧衣衫经不住岁月的摧残早已失去了固有的颜色,一径的目光茫然,动作迟缓。屋后山坡上经已开凿完成的拱形墓穴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等待吞食一个又一个不得不面对繁华落尽后再没可能重建的绝望生灵,生于此必殇于此,万世轮回。
山路越来越窄,我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路边的农家把晾晒在路面的陈年玉米和柴草收拢腾空,那些百姓惊讶地望着我们的庞然大物驶过,慌张的表情如同看到了鬼子进村。车子爬上一个狭窄的缓坡,擦着青柿子树干来到一座院落门前,古琴先生开门下车,我也跟上前去。一个幼齿小童在院子里玩耍,看到我们和身后的大家伙不禁惊诧莫名,半天对古琴先生的问话反应不过来,古琴先生只好再问:“老村长在家吗?爷爷呢?”孩子仍不说话,指了指东面的山坡,一溜烟跑到屋里去了。古琴先生回身眺望远处,山坡上一个佝偻的身影细如蚂蚁,正在弯腰劳作,他把我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石砬与黄土向那里走去。他虽身体强健也不免气喘吁吁,已近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在头顶,大颗的汗水浸透了汗衫,沿光滑的额角纷纷滚落。路还真长,我们终于走到山脚下时,古琴先生再也迈不开脚步,只好站在低处向山上的老人高声呼喊。老人眯起被太阳灼花了的双眼,半晌大声喊道:“小马!小马!”便随着欣喜的喊声一路磕磕绊绊地奔下来。“老村长!”古琴先生眼睛湿了:“你还记得我!”“忘不了!你们这群孩子,再没有人来看过我,我都记着,都记着。”老村长来到古琴先生面前,稍作打量便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激动地说:“壮实了,快十年了啊!好孩子,好孩子,还知道来看我。”说着这爷俩都哽咽起来,太阳不再显得炙热难挨,反而为他们罩上一层温情的金色光晕。
5、
我们回到临近山腰的院子里,古琴先生从后备箱搬出一包包的食物,悉数堆在屋内的土炕上,屋子昏暗压抑,一排木箱摆在北墙下,除了几件破旧的原木桌椅再无它物,古琴先生环顾室内,勉强忍住即将滚落的泪水,走了出来。“好孩子,来看看我就行,比拿金山银山给我都高兴,对了,大马呢?那个脾气古怪的娃子,他咋不来?我还记得当初你们几个小朋友活蹦乱跳地抢柿子吃,哎呦,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他?”古琴先生垂下头,不无尴尬地说:“他太忙,哪像我成天不着四六儿的,他托我问候您呢。”古琴先生撒了谎,脸有些红。“忙好啊,都是有为青年,你也该学他一样,多多赚钱,多多为社会做贡献。”老村长显然相信了古琴先生的话,却依然欣慰地说:“你看,我们山里人的日子也好了,粮食不仅够吃还有剩余,那屋里的箱子装的都是粮食,再来个饥荒也不怕。”作为一村之长,唯一比村民们富裕的标志恐怕就是这些储存下来的粮食了,我不免黯然。“说啥呢,大晌午的,该给你张罗饭了。——小狗儿,去把奶奶叫回来。”村长喊了一声,那个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小孙子便撒开腿跑去了。“我想吃小米粥和腌豆角,别的就别做了。”古琴先生说。“还是老样子,我知道,不过我攒了几个笨鸡蛋,你们城里的孩子是吃不到的。”老村长站起来去取房檐下挂着的柳条筐,那筐里明晃晃地窝着几个红皮鸡蛋,圆润的蛋壳发出玫瑰色的柔光。
其实老村长并不老,大概只是天命之年,却像早已古稀当头,被经年的劳作累弯了身子,不过此刻他精神抖擞,如过节般高兴。我们在院子中央的矮脚桌前吃完了午饭,村长和蔼地拍着我的背说:“好猫,比我们这儿的猫生得俊儿,你就一直带着它?”“嗯,做个伴儿,我想去西藏。”古琴先生答道。“呦,那可远着那,不过你有这家伙,”他指了指我们的吉普车说,“去哪儿都不怕。”“您种的那些是什么树?”古琴先生岔开话题问。“栗子。它们能适应这穷山沟,近几年山里的农民都在种,种粮食的少了,但栗子换的钱足够买粮食,你秋天来就能吃到了,呵呵。”村长自豪地说,“当年可不行,我带着他们种过茶叶、果子、核桃都没成功,土层太薄,根抓不住啊!后来我就开始琢磨这栗子,野生的山上就有啊,它能活得好好的我们农民种就不成吗?但是不行,果子结的不好,买人家的树苗又不成活,后来我就用野生的栗树嫁接了优良品种这才把又大又好又抗活的栗子给种下了。娘没问题,换个爹就下出崽儿来啦,哈哈哈哈!”老村长把自己的拿手好戏说得不亦乐乎,歇口气又说:“后来我又种了五味子和天麻,虽然产量小,也能换钱,还是党的政策好啊,不会让我们老百姓再挨饿了。”古琴先生笑得灿烂,一个劲儿地点头道好。“对了,你今晚在这住吧,我给你好好讲讲山里的事儿,记得当年你们都爱听。”老村长拍拍古琴先生的肩膀说。“嗯,住下。”古琴先生点了点头,忽又腼腆地说:“我还想听您给我唱秦腔呢,我总是忘不了。”“好!”老村长兴奋地喊道,撮撮手站了起来。“来一段《斩黄袍》怎么样,嗬!——‘转面来我把苗训唤,你身为军师在朝班。犹柔寡断无主见,贪生怕死混流年。看风使舵善权变,精于世故巧周旋。孤念你老臣不肯斩,我劝你辞官去耕田……’”老村长的嗓音却不老,把个秦腔深沉哀婉的曲调与慷慨激越的唱词演绎得淋漓尽致,古琴先生听得入神,禁不住拍手叫了声好,小声跟着哼唱起来:“‘自古道君不正来臣不忠,君不贤明反百姓。我今日造反把干戈动,不为报仇为百姓。’”“哈哈!孺子——可教也!”老村长摇头晃脑地赞叹,一头花白乱发下面庞红润有光,仿佛瞬间返老还童了。
6、
老村长停了下午的活计,始终陪着古琴先生在院里的柿子树下神聊,唱秦腔,谈旧事,很快太阳便已西斜。“两千年繁华落尽,八百岁秦腔未老,无奈少年意气,转眼已白头。”古琴先生不免叹息起来。老村长慈爱地看着古琴先生,忽然说:“你等着。”转身回屋去了,屋里没有开灯,他摸索了一阵很快找到了一个黄纸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赫然是一盘录像带。他把簇新的带子拿在手里,却说:“都让我摸旧啦,当年你们上学时来这儿拍纪录片,五个娃子跋山涉水的可真不容易,后来把这个寄给我,我虽一直不得看,但心里真是高兴啊!我腿脚不灵了,走不出这穷山沟,但孙子长大了,有钱了,买上一台能放这个的机子,也能在电视上看见他爷爷当年的老样子,呵呵,那时侯电视都是带色儿的了——这个是带色儿的吗?”“是。”古琴先生终于忍不住转过脸去偷偷揩干了眼泪,他知道,现在能把这种黑盒子放出影儿来的机器已经不存在了,老人恐怕只能把这份梦想带进坟墓。老村长没注意古琴先生的神情,继续兴奋地说:“嘿!想到这儿,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呀。”他说完打开一个小纸包,拿出几张照片来递到古琴先生手里。“看,你们五个那时多年轻,现在也不大,正是好时候,就是我老喽。”古琴先生一张张翻看,都是老人与几个少年的合影,我想上前看得更清楚些,却被老村长一把推开,疼惜地说:“可不许乱抓,你这猫。”我只好悻悻地闪到一边,只依稀看到一些青春气息逼人的笑脸。“我还记得你们几个娃,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一个个那叫水灵啊,看,大马旁边的那个丫头,瘦瘦白白的,现在也壮实了吧?太瘦可不好哇,生娃子遭罪啊。”村长的老伴儿在一旁喝了他一句,老人嘿嘿地笑着又说:“嘿嘿,瞧我说啥呢,她们的娃子都该上学了吧?”我看着古琴先生阴郁的脸,他始终盯着那些照片,没有说话。
太阳刚刚落到山那边,月亮已经爬上来了,夜静静的,古琴先生和老村长就着腌豆角酱萝卜和黄灿灿的鸡蛋饼喝了一盅又一盅,看来他们都有些醉了。老村长又唱了起来,古琴先生拿出古琴配合着他,但这琴声婉转流畅的旋律与老村长大刀阔斧的梆子腔实在不太合拍,虽如此,他们依然唱弹得有滋有味。直到夜幕低垂,漆黑的山谷再没有一丝光线,古琴先生才收了琴,搀扶着老村长回屋休息。老村长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半醒着,突然说出话来:“大蚕蛾啊!可真厉害,一宿就把核桃树都吃光了,好好的核桃,掰开都是虫子,心疼啊!”此刻老村长的心是痛的,古琴先生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蹲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天空下,山脉黑樾樾的影子横亘在远方,偶尔传来猫头鹰婴儿般的啼叫,八百里秦川皆已沉沉入睡,何时能惊雷乍响,漫野琼浆,还它一个千年不醒的繁华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