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你现在这样,你必须穿过死亡。”——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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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路!马路!”古琴先生在喊我,我睁开眼睛跳下来向他扑过去。他状态很好,笑着对我说:“你小子还真会找地方,咱们该上路了。”“喵呜。”我回答,我准备好了。太阳还没有升起,但东方早已赤红一片,我钻进汽车,透过玻璃窗望向店门口的黄狗,他趴在那里眯着一只眼睛看我,嘴角仿佛挂着笑意。好朋友,你会实现你的梦想的,我也会,再见了。“汽油要省着用,凡事小心!”店老板叮嘱道。“谢谢您!我记住了。”古琴先生挥了挥手。“出发!”他一声令下,车子绝尘而去。
胡杨树灰蓝色的叶片悬挂在二十几米高的树梢,古琴先生说它们是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战士,护卫着沙漠边的绿洲,但我们能看到的却少得可怜,不知道如今的它们能否再在这片越来越焦干的土地上生存千年。太阳透过稀疏的树冠投下卵形的叶影,风沙一动便恍惚不见了。“‘河西呀河西,古老又神秘,河西呀河西,苍凉中的美丽,如果一天我离去,不会把你忘记,如果一天我离去,你永远在我心里……’①”古琴先生又开始放声歌唱,歌声高昂激越,在车内回旋荡漾,他此刻一定踌躇满志,我却希望早早穿越沙漠,到达我梦想中的高原。上午天气一片晴好,但为了适应即将到来的高温古琴先生把空调开得很小,我还算挨得过去,他已经有了些许汗意。一路杳无人迹,我们像龟爬一样在满眼戈壁与黄沙的路上行驶,其实车子开得并不慢,只是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仿佛永远走不到头,几个小时过去了,却看似还在原地转悠。“马路,”古琴先生说:“其实我开始并没打算穿越罗布泊,但当我看到青海湖的时候我便下决心一定要来,我被它的广博浩瀚迷住了,既然我看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活盐湖,我想我该来看看这曾是中国第二大内陆湖的死亡之海,因为我恐怕不会再这样走第二遭了。”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既然你想做就该立刻去做,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嘛,何况有我马路在,你不用怕,我说。我起身向窗外望去,它如今可完全没有湖的样子,明明就是一片沙漠么。
太阳开始燃起逼人的烈焰,那些风蚀沙堡在炎炎烈日下氤氲升腾,似雾似烟,在单调的沙漠上投下漆黑凝重如深潭巨石般的阴影,偶尔有几棵怪柳灌木突兀在贫瘠的路旁,让我感到时间还在流淌,原来我还活着。车里越来越热,我禁不住叫唤了一声。“我也很热,但路还很远,我们都得忍着,喝点水吧。”古琴先生从钢质水壶里倒出一小壶盖清水递给我,我看着少得可怜的一汪水,实在不忍心喝它,但我干渴的喉咙可不管那个,一咕噜喝得精光。古琴先生笑了,说:“没意思吧,放点音乐听听?”啊!不会又是古筝二胡琵琶埙笙之类的吧,那我宁愿不听,这样的风景听那个未免凄凉,我不做声,转过头去看窗外。古琴先生翻腾了半天抽出一张光盘插进音响:“啊,楼兰新娘我梦中的姑娘,你要去向何方,不要走的太远路途太长,隔断了我梦想,啊,楼兰新娘我梦中的姑娘你要去向何方,不要一去不归忘了故乡,留给我荒凉……”男中音沙哑的唱腔堪得回味,却还是太过悲凉了,古琴先生倒是听得起劲,不自觉地跟着哼哼。我依然望着窗外,万倾黄沙静默无言,远处已被蒸腾的热浪熏成模糊一片。
①出自“染色体乐队”。
2、
前面出现了几棵一两米高的紫红色灌木,古琴先生说它们叫罗布麻,还有个有趣的名字叫羊肚拉角,嫩叶加工后可以做药茶,此刻它们正开着零星几朵毛茸茸的粉色小花摇曳在风沙中,成为戈壁荒漠里难得一见的微型景观。古琴先生把车停下来,他不会是想要下车吧?这种毒日头会把人烤焦的,我不满意地叫了一声,古琴先生笑着说:“不行,我得抽根烟,憋半天了,你待着别动。”晕,在晌午的大日头下面抽烟,那是抽烟么?分明是抽火呀,我可不下去,我跳上操作台,隔着风挡玻璃看他。古琴先生披了件长衣下车去了,他把帽檐拉了拉,走到那个什么羊肚子角旁边点了支雪茄,他把雪茄夹在手里却不抽,绕着灌木转了几个圈子,小心翼翼地从枝头摘下一朵小花拈在手里,仔细端详着。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名堂,反正我看这些长得跟吊钟似的细小花朵并不比常见的腊梅春桃漂亮,干巴巴的还带着刺儿。我看着古琴先生仔细地把花塞到嘴里,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他却并不理我,抿上嘴,靠在车头迷起眼睛盯着远处,忽然极远的地平线升起一片沙雾,漫漫扬扬,如浪似涛般从北面席卷过来,虽距离尚远却仍看得人心惊肉跳,古琴先生皱了皱眉,掐灭雪茄回到车上。沙漠里的风并不少见,一路上也曾遇到几次,但都如鲤鱼翻海惊不起什么大风浪,这一次希望不是坏兆头,无论如何还是躲开的好。
车子加大马力,沿小路向西急驰而去,日头稍有些偏斜,看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下一个镇。古琴先生不再说话,我感到他隐隐透着一丝焦虑,眉头始终微蹙着,时不时向北面看一眼。沉住气,哥们,你可是我的主心骨,你要衰了那我就只能等死,我怀里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哆里哆嗦地想。两三个钟头过去了,飓风虽然还没有刮到这边但天空已开始昏暗无光,绵延在远处的沙丘如一只只浴火凤凰经涅槃后生出垂天巨翅,乘怒而翔,瞬间便可翻覆一切把我们这个孤零零的黑家伙埋葬在万倾黄沙之中。古琴先生的额角渗出了细汗,我也快熬不住了,我可不想就这么被埋了,绿洲在哪?树林在哪?快出来救救我们啊!我终于按捺不住在车里狂窜乱跳起来。“马路!”古琴先生喝住我,“安静点,我们死不了!”我们死不了?我还有六条命,就算我能被风沙淹没五回也得把最后一条小命撂在沙漠里干死,不知道猫的木乃伊有没有科学研究价值,如果有我倒还能为国家做点贡献,但现在我还是别白日做梦了。哎,既然非要死在沙漠里就死好了,出发前我不就想过么?我安静下来。“马路,你怕么?”古琴先生笑了笑问我。“喵呜”我不怕!我说,我还真有点怕,恐怕还不是一点儿。
风沙终于卷了过来,遮天蔽日,道路已经看不清了,漫眼黄沙劈啪抽打在车身上,车子开始摇晃。古琴先生握紧方向盘大喊一声:“冲啊!”死劲踩了一脚油门,但车子已经不听话了,轮子陷在浮沙里艰难转动,半天才不过挪了十几米,像衰老的耕牛再也拉不动犁铧呼呼喘着粗气歪倒在田埂上。吾命休矣!我闭上眼睛,随“咣当”一声闷响车子停了下来。
3、
“走不了了,我们只能等风沙过去或者等死。”我缓过神来见古琴先生呆坐在驾驶室里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估计撞在树上了,但是我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车外除了昏黄的沙暴完全不见天日,车里隐约能看到人影,随车身无休止的晃动忽明忽暗,有呛鼻的尘土气钻进车里。“到我这儿来。”古琴先生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这是他第二次抱着我,他说:“我们不会死的,天气预报没说今天起风,估计是过路的妖孽吓唬咱一下而已。”傻子才信天气预报,我没好气地说。“你饿吗?”是啊,中午你忘了吃饭,我能不饿么?古琴先生和我分食了一块面包,喝了点水。他没有什么心思吃东西,把块干面包在嘴里嚼得如同烂木屑,半天咽不下去。“我带了足够三天吃的食物和水,我们不会饿死的,但——它们都在后备箱里。”他直着眼睛只是说。我去,那好吧,但愿这风沙不超过三天,要不我们一定翘辫子了。“嘿嘿,嘿嘿。”古琴先生笑了起来:“今晚我们是走不了喽,但愿明天风能停下来,最迟明晚我们也能到湖心。”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吧。
车里闷热异常,幸好已经接近傍晚,还算熬得过去,但风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看不到车外的情景,估计埋了一半了吧,因为车子剧烈的晃动稍稍平息下来。我枕在古琴先生腿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马路,”他沉默良久说道,“我当初真的不该放弃,如果我能坚持,也许结果就不会是这样了。现在可好——”他喃喃地说,“一个死了,一个走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说给谁听。“我以为她会想明白,我从不敢去打扰她,七年了,她还是走了。”古琴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不知道她会去哪儿?难道再也不愿见这些朋友了么,如果那样她会觉得幸福,我也不用再为她牵挂了,还有他。”车里漆黑一片,我看不到古琴先生的表情,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些年少时的辛酸往事要经过一段怎样的交葛怎样的抉择与失望才会纷纷落到如此下场?但如今再回想早已于事无补,既然去的已去,走的已走,为什么要在事过境迁的现在才肯扼腕叹息?“我原来以为我早就不爱她了,但知道她走的时候我还是心如刀割,如果我在她身边,她也许就不会选择离开。”古琴先生又说。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难道在相恋了五年的女友之前还爱过别人?即便爱过也早该石沉大海,毕竟五年的感情最终又如何?他对洛可妈妈的好感与追求那些又都可以略过不提么?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顾此失彼又患得患失,把握不好当下还想掌握住未来?哎,说你贪心不足还差不多,哼,这么明显的道理都不懂,果然是被风沙迷昏了头!我听着这些忍不住笑骂道。“但我又能怎么办?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为只要他能幸福我就会开心,但他却那样走了,为什么啊!到底是谁做错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离开的人太多了,就像我的主人和她曾经的爱人,谁又能真正了解那些都是为什么。依我看可能有些人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过天上星宿闲来无事抽它个把小时下临人间耍一阵子,顺便指点警醒一二,玩够了也就回去了。还有一种可能,恐怕是老天爷太过眷爱这些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的天才娇子才过早地救他们脱离苦海,挨个都放在自己身边图一妥帖热闹,所谓天妒英才其实全是屁话。这样的例子好像不必列举了吧。如果你一味信赖并引为知己的偶像都如此被老天爷半路招安,那你早晚也难逃相似的命运,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就等着好了,除非你被错估的天才人家没看上,只好侥幸继续活在茫茫尘世之中,实在说不上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