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不想问她从哪里来,她是神是鬼我都不在乎,再次见到哎呀的这一刻我知道我爱的是她,我想和她在一起。我盯着哎呀的眼睛,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想对她说的话:“哎呀,我爱你。”哎呀忽然站住,怔怔地看着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表情,一时心慌意乱,只好痴痴地重复刚才的话:“哎呀,我爱你。”“你终于说出来了,马路,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哎呀柔声说,语气中有一种无法琢磨的味道,我不知道该欣喜还是遗憾,我总是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她微一蹙眉,接着又说:“但是你忘了,你还是一只猫。”“猫难道就不能相爱么?爱情难道都不能打动你么?你难道不爱我?”我对哎呀如此的反应很是不甘,只好一句紧一句地问她。哎呀良久不语,只是默默凝视着爬上天空的月牙儿,终于摇了摇头。我不理解这摇头的意味,依然紧追不舍:“我不明白,你难道不是一只猫么?你来到我的生活中是为了什么?你知道所有的一切,却让我像傻子一样被命运戏弄摆布?为什么?”我的哎呀真的不爱我么?我不相信,如果那样她就不会一次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仅仅为了告知一个模糊的讯息或是让我的思绪更加混淆不清?她到底是谁?她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想听一句不该听的话。”哎呀忽然幽幽地说,“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你,我相信那时你也爱我,但你从没有说出这句话。但现在听到又有什么意义?我是一只猫,对于一只猫,说出这三个字是多么容易。”“你在说什么?什么时候?”我忙问。哎呀低下头,又转过来看着我说:“我也爱你,马路。”她微微一笑,“听到你说爱我我高兴过了头,就说出许多胡话来,其实我是想说,我很快乐,今生,我是快乐的。”“哎呀?”我疑惑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什么今生来世?”哎呀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说:“我以为我可以帮助你破除执念断绝迷惑,却没想到我自己的执惑都还在,原来我也还会烦恼会心酸,会在乎你的一举一动,看来我并帮不了你。”“我不要你帮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哎呀,不要离开我了,我本来也活不明白,又何必强求自己一定要明白,今生我只想做一只幸福的猫,和你在一起。”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么,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没有撒谎。哎呀却淡淡一笑,沉吟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马路,你不想回到你的主人身边了吗?你不爱她了吗?”我愣住了,这是个我一直不敢问自己的问题,但我必须回答:“我爱她,可是和爱你不一样,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啊。”“是吗?”哎呀摇了摇头:“你并没有分清楚,事实是,你一直都分不清楚。”哎呀把头扭过一边背对着我,她的面前是星星闪烁的一片黑暗,分不清哪一些属于地下而哪一些属于天空。“可是——”“马路。”哎呀回过头,不无伤感地说:“你必须要选择,选择继续混沌地活着或者选择做一只真正的猫。”
8、
有些事情在你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失去了一次本可以不必在两难之地做出最终抉择的机会,而这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的畏缩与软弱逼着自己一步步向这个或许并非必然的关口靠近。当你终于来到这个路口,你已经无法逃避,这是生命中的一条单行线,只能逗留,却不可以回头。
夜,层层叠叠,不一样的黑暗总能给你不一样的寒冷与战栗,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同的,当你睁开眼睛一切又都更换了面孔,了解黑夜和了解自己一样难。人们总是容易爱上不可预知不可琢磨的事物,而对那些一眼即可望穿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是一种自我的征服与挑战么?毋宁说是生命本能的恐惧崇拜。我爱哎呀,从第一次见面她便安稳地占据了我心中很重要的一块位置,那些偶尔萌发的慌乱与畏惧并没有使我对她的爱有丝毫减少与损伤,相反,所有经历的一切只让我发觉自己更爱她,更加需要她。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份爱已变得酷似一个神话,神秘空灵而缺少真实感,我努力想把她看清楚,她却依然在我的视线中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于是,我不再强求知道她的全部,只要她在我身边,只要我还保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也确实分不清楚的虚幻感觉,我知道那叫做爱。
我拒绝对哎呀提出的选择做出回答,虽然我已经把答案清楚地写在自己脸上,但我不想说,我承认话语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不过有时候它也是最虚妄无力的东西。我无法和她解释我的爱,也许她是对的,或者我也没有错。我知道哎呀不会对我不想说的话追问不已,便任由黑暗中的沉默继续下去,我们站在红宫的金顶之上眺望远方,除了星点的灯火外只依稀见到山脉黑樾樾的剪影,再远处便看不见了,万籁俱寂,甚至听不到彼此的呼吸声,难道就这样等待天明么?“马路,”哎呀突然开口说,“你知道我们脚下是什么地方吗?”“是红宫,是灵塔和佛堂。”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是象征佛教三界中的最高境界无色界,现在我们站在无色界的屋顶,你不觉得这感觉很奇妙吗?”哎呀似笑非笑地说。“奇妙?莫名其妙吧?”我淡淡的,“既然它已经是最高,那我们在哪里?”哎呀转过头望向我,半晌垂下眼睑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回来,其实也无须回来。”回来?我忽然想起紫禁巅顶的那个梦,那场大火中的黄衣女子,忍不住问:“哎呀,你曾经问过我相不相信有前生,我当时说不,你是要告诉我什么么?”“你现在相信了?”哎呀盯着我。“我不知道。”我说。“马路,其实真的都不重要了,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今生真的能偿还前世的恩怨情仇么?那么来生呢?不如都忘了吧。”是啊,我们该做的只是过好这一世,不辜负爱人也不辜负自己,不留下遗憾,便不必等来生去补救偿还。
9、
朝阳的光芒刚刚透出地平线,把天边堆积的云朵自下而上烧得通红,厚重的云团如瞬间凝固的翻滚热浪向四方延伸冷却,在薄弱处被撕扯出粉红和靛蓝,终于随太阳的露面四散蒸腾,转眼间已消失不见。
我曾经带着那么多疑问等待哎呀的到来,但现在我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知道与不知道又能改变什么?而此刻我想问的只有一句:“哎呀,你还会离开我么?”哎呀听罢微微一笑,说:“每只猫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容侵犯也不容打扰的,你真的能忍受两只猫形影不离的生活吗?”“我不知道。”我低头说,我的确没有想过,在很多时候我忘了我是一只猫。“我会离开的,但不是永远,我们总会再见面,这还不够吗?”哎呀停了一下又说:“你真的变了,原来你说你喜欢孤独,而现在,你却是一只害怕孤独的猫,你总是与众不同,也许这就是你的命吧。”“可我并没有说过啊!”我辩解。“哦,也许是我记错了。”哎呀轻描淡写地说。我禁不住叫道:“哎呀——”“马路,”哎呀打断我:“你不觉得我们最近每次见面都很沉闷吗?不要让那些不开心的事影响我们的相聚好吗?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无论发生什么事,快乐都应该是生命的主题。”“哎呀,你像个老学究了,”我说:“好,我答应你,什么也不问了,我们找个地方玩儿去。”“哈哈!马路,你真讨厌。”不好,我有些皮紧,只好跟着耍贫嘴:“我讨厌?那你还来找我。”“谁找你?是你叫我来的。”哎呀瞥了我一眼说。“我才没,是你……”“是你!”“是你!”“不,不是我。”“不,是你。”“是的,是我。”“不,不是你。”哎呀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却忽然间感到大脑一阵轰鸣,这段看似无稽的对话我竟如此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曾经说过,也是这样无由地扯皮,也是这样清澈纯净的一串笑声,一个娇美的面庞在我脑海一闪而逝,我努力想把她抓住,却只留下一汪明亮的秋水和两行纤长的睫毛,这张脸我见过,那个黄衣女孩,那些落雪和玫瑰……
“‘我端坐于橡树的思维之中并且躲进玫瑰,我深知如有任何东西醒来,那便是我的死亡。’”我不由念道。“马路——”“‘玫瑰终于到了死亡的季节……’”“马路!”哎呀叫住我,我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只不过随便想起来,有些事情恐怕离我不远了。”“马路,”哎呀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里会有很多人。”“好。”我点了点头,再次仔细地看了一眼哎呀,她淡黄色的背毛在朝阳的照射下如金子般闪亮,我说:“你真美,就像金子一样。”哎呀倏地一怔,良久转过身,幽幽地说:“走吧。”
这个城市的人一定没有见过这样并肩而行的两只猫科动物,于是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我很骄傲地和哎呀穿梭于那些藏式建筑和街道之间,被人观摩也观摩着人,饿了就从旅馆二楼的窗口爬进去吃点东西,累了软绵绵地缠在一起睡上一觉,日子过得实在甜蜜。我带哎呀去了我最喜欢的罗布林卡,横卧在树旁的草地上看蓝天四角的白云,聊些风花雪月的句子,但哎呀说她更喜欢色丹寺,喜欢看蔷薇花爬蔓,听僧人辩经论法。“你和古琴先生很像。”我对哎呀说。“谁?”“那个带我来的家伙,小马。”“哦,是吗?”哎呀想了想,皱起眉来,半晌又笑着说道:“没想到小马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能容忍和你这个家伙同床共枕,难得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禁不住问。“哦?是吗?我还知道他这两天就要回来了。”哎呀微笑着说,岔开了话题:“因为马上就是雪顿节了。”
10、
古琴先生果然回来了,一天后的傍晚我看到我们房间的窗口透出了灯光,我和哎呀依然从外墙爬上去,便看到了垂着头呆坐在靠椅里的古琴先生。咦?这家伙是累了还是醉了竟这样萎靡不振,莫不是又失恋?我蹿过去扑到他怀里,他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背毛,说:“马路,你把屋子弄脏了。”嘿嘿,因为我在谈恋爱嘛。我回过头想叫哎呀,却发现窗台上空空如也,我四下打量没有她的踪迹,只好从窗口一跃而出。“哎呀!!!”我大喊,喊了一声便停住了,因为我听到古琴先生趴在窗前叫我:“马路!刚睡醒你就跑,快回来!”
我乖乖地回到屋里,和古琴先生两个垂着头呆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