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快黄昏了,天色也渐渐昏黄起来,天边出现了一层隐隐的彩霞,只是阳光依旧有点刺眼,让我感到不适应。我是比较不喜欢夏天的人,虽然已经不是夏天了,但空气还是十分燥热。
陈杰宇的家在市郊,不过骑自行车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他的家。
他的家算不上富裕,是独立的两层小楼,房子看起来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铁门上锈迹斑斑。
连续按了几下门铃后,打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的头上已经有了许多白发,脸上也有沟壑皱纹,显示着沧桑的岁月痕迹。
我向她说明了我的身份后,她脸色显得有点惊讶,连忙将我请了进去。室内的家具设备看起来也很陈旧,不过整个屋子都很干净,不知为何让我有了种违和的感觉。而陈杰宇这个时候并不在家里,始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妇女很快向我端来了茶水,仍有些慌张地说:“我是杰宇的母亲,没想到老师你会来家访,只有一点茶水,实在抱歉。”
我说:“客气了,我是他的班主任,觉得有必要来拜访一次,另外我也是有事情要跟您说才来的。”
陈杰宇的母亲愣了愣,苦涩地说:“杰宇他又在学校里闯了什么祸吧,我老公不在家,有什么事老师你就直说好了。”
“那好。”我说,接着我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出来。
她听完后脸色先是很慌张,随即变得担忧起来,“那……杰宇他会不会被退学?”
“这倒不会。”我说。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有些事我想问您一下,他从小开始就是这样吗?”
她怔了下,“老师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我缓缓地说,“只是……有些事想弄清楚而已。”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缥缈起来,说:“其实从小学到初三的时候,杰宇他都是一个很优秀听话的孩子,别说逃课了,连请假也很少,成绩也是算拔尖的。只是……在初三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让他变得消沉起来,于是他就开始逃学旷课,一直到了现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这个……”她苦笑了下,“这……是我们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抱歉了。”我说,“无意冒犯。”
她连忙摆手说:“没……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而已,事情有点复杂,如果老师想听的话我就说了。”
“那就烦请说一遍吧。”
她停了下,目光变得有些伤感起来,缓缓地说:“其实,杰宇他……并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是我和我老公抱养的。本来打算瞒着他,但在初三的时候被他无意中发现了,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消沉叛逆起来,经常旷课逃学,和一些不良的青年整天混在一起,成绩也一落千丈。”
“是这样吗。”我想了想,说,“但一般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虽然可能会有情绪波动,但也不至于一直持续到现在吧,况且即使是养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也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陈杰宇的母亲苦涩地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如果是这个样子就好了,但是,在抱养杰宇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孩子,在两岁的时候遇到车祸去世了。我们抱养杰宇时他也是两岁,是在我的孩子去死后一个月后就抱养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又问:“您原先的那个孩子的名字,是不是也叫陈杰宇?”
她稍微愣住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点了点头,不敢直视我的目光。但从她的身上,我却感受到了一股悲凉的气息,养育之恩和欺骗,到底哪个占的比重更大,在陈杰宇的心里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说:“于是,他就认为你们只是把他当成了死去孩子的替代品了吗?”
“是的……”她抬起头看着我,双眼已经是泪光闪动了,又低下了头,“就像老师说的一样,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人偶而已。不过,这也是我们的错,杰宇他恨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
“家庭矛盾吗?”我心里有点苦涩,“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
“老师……”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笑了笑说:“还有一些事我想问您,您原先的那个孩子遇到的车祸是怎么样的?”
她目光变得悲凉起来,缓缓地低着头说:“是在过行人道时一辆卡车刹不住车撞了过来,当时我们也受了伤,不过……孩子却死了。”
“那么卡车司机呢?”我问。
她脸色犹豫起来,轻轻地攥紧了手心,“这……这个,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我说,“我知道了,多谢您了。”我推了推眼镜,平面的镜片反射着从窗户里折射进来橘黄的余晖,有些耀眼,看不清楚对面人的脸。
“老师……”她犹豫着说,“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我说:“因为听说是家庭矛盾,所以想了解一下,毕竟我是他的班主任。”
她柔和地笑了笑说:“老师真是个负责的人啊,真是很感谢您。”
我站起来说:“没什么,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也站了起来说:“老师,杰宇就拜托您了,他现在和我们形同陌路,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高中的三年很重要吧,我们不想他因为我们断送了自己的未来。他恨我们都没关系,老师求您了。”
“我会尽力的。”我说,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半了,便离开了。
出到外面,看到天边挂着绚丽的晚霞,异常夺目。夕阳柔和的光辉洒在身上,十分舒适,就像回到了从前一样,恍恍惚惚起来。
家庭矛盾吗?我心里触动起来,拉着自行车走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打了号码。
很快电话接通,传来了许久违和的声音,“喂喂,你是谁?”
“是我。”我说,“听声音就该认出来了吧。”
那边似乎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原来是小宫啊,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有何贵干吗?”
“稍微有点事想要拜托你。”
“说的你平常没事时会给我打电话一样。”
“你现在是在交通部门做交警吧。”我说,“帮我查个车祸。”
“哈?”
“不行吗?”
“当然可以了。”
“嗯,那多谢了。”我扶了扶眼镜,“帮我查一起大概是十六年前的车祸……”
“哈?十六年前!这个……恐怕……”
“没关系的。”我说,“车祸死的是一个两岁的小男孩,名叫陈杰宇,你帮我查一下摯事司机的信息,晚上发到我的邮箱里。”
“嗯……”那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知道了,我会尽力的,不过查不到你可别怪我。”接着挂了电话。
我轻轻喝吁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推着自行车缓缓走着,夕阳依旧灿烂,行走在郊外,这样的光景多少让人有点留恋。
走了一会儿,我便骑上车回家。骑了几分钟后,路过一个公园时偶然看到了里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只有两个人的公园。
我停下车在旁边,缓缓走了进去。又在里面不远处停了下来,伫立看着。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凛。凛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戴着耳麦,白裙随风摇晃,逆光中,在夕阳的照射下,地面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身影被橘光染成了橘黄,有些耀眼,令人怀念的感觉。
另一人则是陈杰宇,他坐在凛的对面草地上,脸色悲凉阴沉,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他那颓废的身影让人感到一阵落寞。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凛轻轻荡着秋千,朝陈杰宇淡淡地说:“和我做朋友吧,现在的你也许可以和我成为朋友。”
“为什么?”陈杰宇低着头,语气悲凉地说,“为什么要来找我?像我这样在底层的人,为什么来找我?”
凛双脚轻轻踩住地上,淡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也许我们能够成为朋友而已。”
陈杰宇抬起头,悲凉地笑了下,“朋友?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嗯,朋友。”凛轻轻地说,“你现在很孤独吧,我也很孤独,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又低下头,久久地沉默起来。凛也没有再说话,缓缓地荡起秋千哼起歌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切却又像静止一样,眼前的两个人看起来那么和谐。这让我不由得地走了过去,“很孤独吗?”我看着他,“你觉得孤独吗?”
陈杰宇听了一惊,抬起头看着我,“你……你是谁?”
“我是你的班主任。”我缓缓地说。
凛停下秋千,将耳麦摘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很淡然,宛如这柔和的夕阳,让人感到不真实,片刻就会消失一样。
陈杰宇站了起来,看着我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说:“去你家做家访,回来时看到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家访?”他攥紧拳头,冷笑说,“什么家访,我可没有家!”
我说:“你大概还没有知道吧,今天下午的时候有几个流氓闯进班里说要找你,差点打伤了人。”
他脸色一变,倔强地将头扭过了一边。
我又说:“你母亲很担心你,这个时候你应该回家去。”
他脸色一下子冰了起来,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家!”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推了推眼镜说,“但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陈杰宇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领说:“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外人别来管我的事……”
“杰宇……”这时公园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缓缓走了过来,脸上一怔,“杰宇,真的是你,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杰宇看了他一眼,又紧紧地攥住拳头,片刻,忽然跑着离开了。
中年男人连忙喊住他,但连喊了几声陈杰宇也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应,身影消失了在门口转角处。
中年男人见此,深深地叹了口气,片刻突然弯下腰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很苍白,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您没事吧。”我连忙走过去。
“没……没事……”他咳了一会儿才缓了起来,直起腰来,但脸色看起来甚为憔悴,身影在夕阳中也显得很落寞颓唐,“抱歉了,一些老毛病而已,请问您是谁?”
我向他说明身份后,他脸色稍微惊讶起来,但随即苦笑说:“我是他的父亲陈新宇,杰宇他……又在学校里闯了什么祸了吧?”
“不是。”我说,“不过事情也是因为他而起的。”接着我把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他并没有多惊讶,只是不住地叹气。
沉默少许后,我绕开话题问:“您工作到现在才回来吗?”
“这倒不是。”他苦笑了下,皱眉挤到了一起,让我想起了一幅画,他的脸此刻就像一幅画一样,闪着褶褶光辉。他接着说:“我是在砖厂里工作的,一小时前已经下班了,只是不想回去太早了而已。”
“一直都是这样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说:“最近倒是经常。”说着看了看天空,“对不起了老师,都已经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杰宇他就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的。”
“多谢您了。”说完后,他缓缓地走了。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夕阳也有一半沉没在地平线下,夜幕渐渐降临,星光也渐渐明年起来。
我回过身看向凛,凛正轻轻地荡着秋千,哼着莫扎特的歌曲,神色安详,视线始终看着脚下,仿佛和这渐没夜色融合到了一起。
“凛,回家了。”我缓缓地说。
凛从秋千上轻轻跳了下来,跟在我后面。
“哥哥是想来夺走我的朋友吗?”凛在我后面说着,声音平淡的像天真浪漫的女孩随口一说般,让我不由得呆了下。她垂直张开双手,做平衡运动缓缓走着,影子和我重叠了在一起。
“凛……想和他做朋友吗?”
凛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他现在也许可以和我相处吧,他心里和凛一样很孤独,但是……如果是哥哥想夺走他的话,凛就不能做什么了。”
我无语置评,只能看向别处说:“欧阳……是你的朋友吗?”
“什么嘛,原来哥哥早就知道了。”凛依旧是淡然地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缓缓地跟在我后面。
“她可是凛很珍贵的朋友,是凛能继续在这无聊而漫长的时间里慰藉的想要守护的东西。”
“你能开心就好了。”我说,没有再说什么。凛也没有再说话,气氛相当平静祥和,平静的让我一度恍惚起来,像这样的时间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失去的呢?
回到家时已经是六点多了,我开始做饭。只有两个人的诺大的家里显得空荡荡的,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晚上十一点,志和发来一份邮件,是关于十六年前的车祸事故,在此之前,我也上网查找了一些关于那次事故的资料,看了邮件后与我想的想吻合。
稍作休息后,我走到阳台上,舒展了几下身体,将眼镜摘下来。夜空中依旧是繁星满天,街道上依旧是车来车往,各个地方充斥着五彩的霓虹灯光。
迷途的羔羊无法找到方向,被爱着却又一直被欺骗着,毫不知情,冷眼相待。所谓家庭如果真的就这样会破裂,那也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积累的情感不过如此,充斥的是伪物。
只是虽然这样想着,脑海里却又不断的浮现起今天陈杰宇母亲的话语,以及他父亲陈新宇那个落寞的身影,无法找到方向的陈杰宇与他那知道方向却无法给他指明方向的父母。
或许他们身上会有我想要寻找的答案,我这么想着,重新戴上眼镜,两块镜片放射着光彩染的五颜六色。
“该上课了。”我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