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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了老屋,张贵和张莲住进张铮家空置的西屋。
张莲每天忙做饭,先给干活的人把饭管了,再一家四口坐下来吃。每天看着老少三个男人一起吃得其乐融融的样子,她感到心满意足。
说其乐融融,那是张莲的主观感受,其实他们只埋头猛往嘴里扒饭,一句话都不说。
张贵愿意和人分享他的食物,不愿意和人分享他的快乐。张贵的快乐是吃饭的时候找张莲的茬来取笑,或任谁来和他聊聊花木。除了张莲和花能让他开口,其他的人和事,他的门都紧闭着。张贵对张铮的心门是大开的,但嘴巴上也只开了花木之门,除了教他栽花种树,他只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为什么,张莲觉得眼前这三个被沧桑烤焦了的男人,就是闷着不说话,她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感觉到他们大口吞咽着饭菜,生怕它们再溜走了。张莲有时候看着他们那样埋头专心吃饭的样子,眼角会沁出泪来,但泪影里从没出现过鹿眼。张莲突然发现,好像好久不见鹿眼了。
新房盖得很快,出地面已经有一米多了。
这天晚饭后张贵说,“你别去跳舞了,和我一起去郝教授家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不能在家商量?要去别人家商量?”张莲纳闷道。
“去了再说”张贵笑道。
张莲跟在张贵后面,绕过竹林环绕的围墙,站在三六六的大门口。张莲见大门外两侧是她家的那些黄金竹,她好好看了看自家的竹子,又望了望湖,没说什么,走进大门。
门里迎面一屏褐色的石头立在眼前,挡住了望向里面的视线。
“怎么放个大石头堵这儿啊?”张莲小声问。
“这叫三生石,这种颜色的三生石叫阳石,放这儿合适”张贵匆匆说道。
“阳石?知识分子也迷信啊?”张莲小声说。
“那不叫迷信,那叫风水。郝教授原来是在大学教建筑设计的,他说他们有一门课就叫风水学,你没文化不懂”张贵说。
“呵呵,你啥时候有文化了啊?哼,他家可以讲究风水为啥就不顾别人家的风水”张莲说。
“你不是要盖房子了嘛?不还得挖?再说了……我就想种这儿怎么了?”张贵瞪着眼说。张贵瞪眼时,面部表情会一下巨变,腰杆也会跟着一挺,瞬间像变了个人,由窝囊张贵变成霸道掌柜,张莲见了每每绕行。张莲发现,最近张贵瞪眼的时候越来越多了,生气的时候要瞪眼,耍赖的时候要瞪眼,撒娇的时候也要瞪眼。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这些石竹花是张铮家的吧?”张莲转移话题道。
小路分叉绕过石屏又合拢,路两边的石竹花正开着,一色的淡紫。小花细碎不张扬,给花园镶上这么个单色的花边好看又不喧宾夺主,不抢花园里那些牡丹山茶的风头。
“嗯,原来买一色的花是用来画这个边儿的啊。嗯,和我绣的鞋垫儿图案差不多”张莲自语道。
张莲环视了一下园子,见围墙里边环着一圈月桂,月桂月月开,香味一进门就闻到了。院子里花木错落水流环绕,院角上还多出了个亭子,看来是才修的,难怪张贵整天价紧着往这边跑,这院子这样整理是得费点儿功夫。
“挖出个小水沟来当河吗?上面还修了个两脚宽的小木桥。这么小的木桥我上去跳两下就塌了吧?呵呵,人真有意思啊,喜欢啥就去麻缠啥,啰啰嗦嗦地乐在其中也不嫌麻烦”张莲自语到这儿时,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会心地笑了。
张莲还没看够,就被张贵推搡着进了客厅。进了客厅寒暄完了还没来得急打量打量,又被张贵推搡着进了郝教授的书房,被按坐在电脑前。
“这图片漂亮不漂亮?”张贵问张莲。
“好看,你……不是要商量事吗?”张莲问。
“你先看。你看看,这个是客厅,这里是卧室,这个卫生间在卧室里。这是二楼的,我们住二楼……”张贵指着图片说。
“慢点儿慢点儿,你是说,这是咱们家的房子?”张莲问。
“嗯,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嘛,郝教授是搞建筑设计的,他给咱们设计的房子”张贵说。
“哎呀,那太感谢教授了”张莲激动地站起来,伸出双手去和郝教授握手。
“不客气不客气,小事一桩”郝教授笑着说。
“那还商量啥呀,我又不懂,你们说哪样好就哪样呗。你和郝教授商量就行了,太谢谢了太感谢了”张莲笑得合不拢嘴。
“别急,不想看看咱家房子外面啥样?”张贵把张莲拉过来坐下。
“行,看看看看”
“看了不许生气发火”
“为啥要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贵不回答,直看着张莲等她做好心理准备。见张莲收了笑容,张贵点开一张图片指给她看。
图片上是一座漂亮的川西民居,白墙黑瓦黑木头,木筋把白墙打成大方格;宽阔的廊檐下摆着些竹桌、竹椅、竹凳子;门廊的木柱子上挂着红辣椒、黄玉米和大蒜辫子。
“你疯了是不是?你不是答应好的给我盖洋房?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我不要这种破屋,我要别墅”张莲提高了声音。
“你别着急,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张贵说。
“别急别急,这样更好,你听他慢慢讲,你们好好商量,我先出去”郝教授边说边往外走,把门轻轻关上。
两人在屋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吵了有半个钟头。最后张莲弄明白了,她的新房子和那种干草和泥糊在竹帘子上、木头捆绑固定的老房子不同,也是钢筋水泥的坚固楼房,只是外表用了老房子的样子。
“为什么别人都洋气了我非得那么土?”张莲问。
“这不叫土,这叫保持……本……对,本土特色。有特色的东西才有……那个啥,对,有生命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民族的才是……那个……全世界的……”张贵说,把没背熟的话说得磕磕巴巴。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郝教授教你的?”张莲打断道。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把房子修成墙里边那样”张贵快速说出心底的实话。
“那你不早说?那你为啥要答应我?答应了就要兑现”
“我早说过不喜欢,你忘了?我只答应你盖新屋,没有……”
“你放屁”
“别说脏话,让人听见。你不是说过吗,我们不能连世代传下来的摸样都不要了,不能背叛祖宗,对吧?你说的”
“我啥时候说过?”
“你……背叛舞蹈队时”
“不管,我就要要洋房,就要要别墅。我就背叛祖宗了咋地?她张满玉家背叛了我就不能背叛?那么多人都背叛了,村长都背叛了我凭啥不可以背叛?”
“好好好,你可以背叛,你可以当叛徒。但是,保持传统文化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责任”张贵严肃说道。张贵正儿八经地说这种话令张莲感到更气愤,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一边儿去。
“郝教授怎么不把他的房子修成这样?他们怎么不责任责任?”张莲明知故问。
“你别胡搅蛮缠,这房子是他买的又不是他修的,他要是有房基地可以自己盖房子,他肯定修成这样……”张贵说。
“笃笃笃……”郝教授敲门进来,“我给你们看个照片”
郝教授摊开一本画册,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房子。
“你看,这些房子是不是很好看很洋气?这些都是欧洲的民居”他翻到北欧部分,“你们看这个,这是他们的木筋房,洋气不洋气?”
“这不是很像咱们的老房子吗?让我看看”张贵显然是没有见过,接过书去“嗯……只不过是彩色的,木筋密一些。有意思,他们也这么盖房子啊”
张莲不说话,从张贵手中拿过书来,前后翻了翻,看了看封皮,又再看了看那些木筋房,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张莲谢了郝教授,说她再考虑考虑。其实她知道,张贵这种倔强的人,认准了要做或不做的事情都会扭到底,他把她叫到郝教授家来说是商量,其实只不过是想把事情解决得顺当点儿而已。当着别人的面,没法和他大吵大闹。
“你商量个屁,房子都盖了那么多了你才商量?”张莲一路冲在前面。
“才商量也不晚,这不才该打格子嘛”张贵嬉皮笑脸地说。
“再不说捂不住了”
“哎,幸亏你来了,之前我都没见过那个北欧的民居,今天沾你的光才看到,你不来郝教授绝对不会拿给我看。对,我要把格子再加密些,再打些米字格。你说咱们染成绿的还是红的?要不紫的吧?紫色洋气。你等着看,我们的新屋比他们的还欧式还洋气”
“欧式个屁”
“你说郝教授是不是偷听咱们说话了?听见你害怕土,就专门找了个差不多的洋气的来给你看”
“洋气个屁”
“哎,我说妇女同志,别这么粗俗好不好,屁还是留给我们老爷们放吧……”
“你还觉得你没满嘴放屁?”
张莲晚上一个人睡到了儿子的屋里去。睡下后想了一晚上,给自己找理由来接受现实。
张莲知道张贵会在什么事情上倔,事实是家里的大事都被他固执。当年他不出去打工,也不让她出去;儿子想读文科,他非要让他读理……张莲知道这事拗不过他,现在她唯一的心事是怕人笑话。
张莲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为啥自己的各种好事总是不顺?种花要招虫子,跳舞要被篡位,盖个房子说得好好的,张贵却要兴妖作怪,弄出这么个丢人栽面子的事来给她心里添堵?
张莲用了一晚上时间来找平衡,最后她这样说服自己:第一,房子是钢筋水泥的好房子,里边不输任何人。教授设计的内部结构方便实用,特别是卧室里有厕所,不用再在半夜三更抹黑去屋外的茅房了。第二,外表不好看就不好看、不洋气就不洋气吧,别人笑话不过三五天,别人爱能能去、爱显显去吧,自己不在乎没人那么在乎你。第三,张贵结结巴巴说的那些话,好像在舞蹈书上读到过,好像还当干粮收录了。既然这是这样,那可能这就是对的吧。只不过,那些好好的话从死张贵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啊?好端端的精米白面被他的臭嘴糟蹋出了馊糠烂秕子的味道。
第二天张莲一起床,就将手机里拍的北欧木筋房的照片全删了。
其实张莲能动心,最主要就是听了张贵的那几句吭吭哧哧的结巴话,这让她想起了她从书上摘录的笔记。只不过这些话被张贵说出来,不知怎么那么让她恼火,好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被贼偷了、贱卖了。
张莲从小对书有特别的感情和信任,尽管这二十多年没怎么摸过书,但小时候的印刻根深蒂固。张莲的妈妈是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家里没人看孩子,自她记事起,妈妈就经常把她放到教室后排坐着,丢给她几本书,让她跟学生一起上课。
村子小、学生少,各年级在一起复式上课,张莲陪了一拨又一拨,比别人多学了好几遍小学的课程。后来张莲上一年级时就拿了二年级的第一名,提前成了将来班上的优生。书对于张莲来说,除了承载知识和骄傲,更承载了妈妈的陪伴。书上的话是值得尊重和信任的。